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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(第3页)

那天晚上,书眉一边给他敷药,一边泪水四溢。她已经觉得飞鹰对她的恩情让她无论怎样都不能回报。她给飞鹰上好药,飞鹰说,能不能给他端一碗酒来。书眉把酒端过来,搭在他的嘴边,他突出的喉结滚动了一下,就把一大半酒喝了下去。书眉扶着他的头,让他把一大碗酒一下一下地喝下去。这一夜,借着油灯,伴着屋里耗子们咬仗的吱吱声,飞鹰平静地给她讲了一个故事——他原本是一个小商贩的儿子,与邻居家的姑娘衿儿青梅竹马,欲结百年之时,衿儿却被一军阀看中,巧取豪夺后粗暴占有。他深夜入宅谋杀军阀,险些被捉。机智脱身后他逃至樱桃沟,投奔了关匪。关匪出于民族的原因,潜入军阀宅院,取了贼人首级,为他报了夺爱之仇。但衿儿已不知去向。有人说,衿儿不堪凌辱,悬梁自尽;还有人说衿儿被军阀蹂躏够了,卖给了窑子。他多次进城打问,终不得消息。关匪有恩于他,父亲也染病亡故,他不得不死心踏地地跟了关匪。跟着关匪也干了不少坏事。有时候深夜反思,他常常会叫着衿儿的名字忏悔。

“四年了,衿儿永远都不会回来了。”

飞鹰说到这里,脸上已分不清是泪还是酒。书眉把她的脸贴在了飞鹰湿湿的脸上,抽泣着,“飞鹰,谢谢你救了我,你就把我当成你的亲人吧……”

转眼秋叶飘尽,冬天总是早早地降临樱桃沟。樱桃沟的冬天荒凉而冷落,它更像书眉的心情。随着身体的一日日负重,她的心情开始烦躁起来,她腹中蠢蠢欲动的孩子,时刻让她想起碎娃。入冬以来,干旱仍未缓解,樱桃沟的经济几乎陷入崩溃的境地。关匪及其弟兄们的掠夺和屠杀几乎达到了白热化。那场地震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降临的。说来也怪,那天她显得异常焦躁不安,腹中的小东西这时候也仿佛和她一样不安,老是乱踢乱蹬,一刻也不安生。书眉坐在窗前,心里莫名得急,她也不知道急什么,飞鹰说山下时常有人来攻山,最近尤其多,不知道有没有她家里的人。书眉说他们来你能放了我吗?飞鹰犹豫了,说这个他还真做不了主。这时候,书眉觉得太阳有些不对劲,一点都不像已经是冬天的太阳。她隐隐约约地听到了有人唱歌,仔细谛听,分明是那首“山河碎”。

最近她特别嗜睡,今天几乎睡了一天,如果不是隐约听到有人唱歌,她是不会起来的。她下了炕,来到屋外,走到前院,仔细聆听那歌声,猛听西边轰轰大响三声,地摇了,远处的茅屋扭了两扭,就“噗”地一声摊成一堆。书眉赶快往堂窑跑,却见飞鹰居住的堂窑已找不见了,只有一些冒气的土。这时候有提着马灯的人到处乱跑,一派乱纷纷的样子,他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吓傻了。书眉回到自己的屋子前时,看到飞鹰趴在一堆废墟上,用一双手狠命地刨,书眉听到飞鹰粗粗的喘息,听到他边刨边喊“书眉,书眉!……”他的两侧已堆了两堆小山一样的土。他的头已经弯下去探进了刨出的坑里,弓起的脊梁不断耸动着。书眉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,一下子涌出了眼眶,她没命地扑上去,死死地抱住了飞鹰的腰。把脸贴在了他宽阔的背上。飞鹰回转身,看到了满脸是泥的书眉,不由紧紧地把她抱在了怀里。在她的泥脸上用那张满是胡子的嘴亲吻起来。书眉看到了他鲜血淋漓的十指,哭出了声。

樱桃沟死了不少人,关爷也受到了重创。他的威风失了一大半,老二带着一帮子人另拉了山头,飞鹰成了关爷最得力的助手。第二年春天,在一场疏疏落落的太阳雨里,书眉生下了一个女儿,飞鹰指着明亮的阳光里绣花针一样的小雨说:“这孩子叫雨晴怎么样?”书眉苍白的脸上展开了舒心的笑。

转眼过了十多年,雨晴成了樱桃沟最惹人喜爱的孩子,她在大家的宠爱下可以随便骑在任何一个人的头上,可以捉一条蜈蚣偷偷地放在任何一个人的脖子里,可以在高兴的时候用绳子拴着一只山雀满沟疯跑,而一不高兴就会把她精心喂养的山雀一脚踩在脚下踩成肉饼。尽管这样,飞鹰还要抱起她把她举在头顶用大胡子扎她的脸。书眉说你这样袒护她怎么行,飞鹰笑笑说,你看,雨晴给咱樱桃沟带来多大的生机。

这一年八月,有一支队伍从樱桃沟经过,一些财主纷纷躲到樱桃沟来避难。飞鹰搞不清楚为什么世上还有让富人害怕的兵。他专门下山摸了一下虚实。结果从他们散发的传单和纸条上才知他们就是人们传说的红军。他们纪律严明,不拉兵,不拉畜、不踏田禾,而且不打穷人,专打老财。晚上,飞鹰关好门,对书眉说,“我有个想法,你听听看怎么样?”

书眉笑道,“你莫不是要投‘红匪’?”

飞鹰戴着那顶帽沿弯弯的有一颗红星星的帽子,问书眉:“看我咋样?”书眉说看把你美的。

很快,他们随着队伍北上,从凌县、上梁翻过一道原,驻扎在一座县城外,并派出一部袭扰县城。书眉方得知她回到了自己的家乡瑞川县,那条哗哗的河水就是瑞河。她想起了父亲,想起了哥哥,十五年了,不知他们怎么样了?走到了家门口,书眉不能不萌生回家的想法。飞鹰十分理解她的心思,他也觉得部队这样长途跋涉,带着他们娘儿俩多有不便。后来听说县长在他们的袭扰下,弃城逃跑,部队要进城了,飞鹰听从了部队首长的意见,决定把她们娘俩留在瑞川县城。部队于黄昏匆匆进城,准备向北趟过瑞河,经北塬辗转向陕北挺进。俞飞鹰在经过瑞川县城的时候,敲响了方老汉的门,一是他觉得凡是行医之人,必定救死扶伤,二来他看到了“元兴隆”门口的邮政代办所的牌子,那是拴在他和书眉之间的一根线,有了它,他就不怕找不到她们娘儿俩。于是,他含泪告别了她们娘儿俩,踏上了北去的征程。

到了家乡,书眉就暗中千方百计打问父亲舒畅,打问他们家里的情况。听说父亲已经去世多年,而哥哥就在双庙,但没有人知道长工们的情况,更不用说一个放羊娃了。书眉想碎娃或许已不在人世了。一场地震造成了多少家庭的流离失所。

没有想到,哥哥舒达海突然自己找上门来。他与哥哥的不期而遇,让她的心中滋味百般,激动,紧张,还有伤感,一起涌上心间。她感觉哥哥已开始怀疑她,他在通过雨晴了解所有的一切。她矛盾再三,决定还是回避他。她打了雨晴,因为她和碎娃有了一个孩子,不仅哥哥,而且全双庙的人都会唾弃她,她将给舒家祠堂增添耻辱,她在双庙没有存在的理由。即使父亲在地下也不会原谅她,从小在舒府生活、长大,她知道他们把名节看得比什么都重。而且,雨晴对于他们而言,是一个异端,他们不会轻易认可更别奢望去接纳。

她满以为碎娃真的不在人世了。可是林中秋是谁?他为什么唱那首歌?是让她听见,还是无意?林中秋,碎娃?他们的背影、声音、甚至面容为什么那么像?

“你怎么了?病了吗?”她翻来覆去的动静吵醒了方老汉,他在外屋关切地问。她说,没什么,替雨晴发愁呢。这时候,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。书眉急急穿上衣服,她感觉要发生什么事了。方老汉问着“谁”的当儿,已过去下了门板,就有两个警察闯进来,“谁是书眉?”方老汉看到墙上的信箱被撬开了,其中一个警察的手里扬着一封信。书眉出来后,就被他们用绳子紧紧地捆绑起来。方老汉急了,“你们为什么抓人?”

“为什么?听听这封信吧。”拿信的那个警察展开纸来,念道:“书眉,你好!真想雨晴。我们被改编为人民红军抗日先锋军,准备东征抗日,但是狗日的蒋介石非但不积极抗日,反而增兵围剿我们,扰乱红军后方,真让人气愤!最后,替我多谢谢老人家,等抗战胜利了,我就回来接你们!……”

“还有什么说的?据我们调查,去年八月,徐海东股匪流窜县境,是你为其引路,又是赤匪家属,有通匪之嫌。我们必须逮押你!”

当雨晴从里间冲出来后,书眉已被推出了门带走了。雨晴哭喊着要去追,被方老汉拦腰抱住。雨晴连踢带咬,和方老汉一起摔在了地上。雨晴爬起来抡起小拳头边打方老汉,边骂:“你这个老东西!我妈妈与你非亲非故,你才不心疼哩。你为什么拦着我?”可怜方老汉哪里经得起这么折腾,他的眼镜也摔破了,蜷在地上几乎起不来了。雨晴还要打,他的小手却被人给拉住了。

“哪里这么野的孩子?一个老人怎么经得住你这么打?”原来是双庙的大财东林中秋。林中秋慢慢扶起方老汉,把他搀到店铺里。雨晴撵进来,大喊:“你是谁?凭什么管我们家的事?”

“书眉她怎么了?”林中秋冷不丁问。

“她给警察队的人带走了……咦?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?”

林中秋走后,舒达海又来了。雨晴一看到他,就显出很亲热的样子。她拉着舒达海的手,泪水扑簌簌又滚了下来。她说,你救我妈妈,你救我妈妈……方老汉捶着他酸痛的背,连连叫苦。

林中秋一进林家院,林双锁就说:“农头关节炎又犯了,等你告假哩。”林中秋叹了一口气说:“他年纪也大了,跑不动了。”林双锁说:“是不是另找个合适的人?”林中秋往堂屋里走,林双锁跟在后边,他的背更驼了。

林中秋在椅子上坐定,呷了一口茶,说:“你和农头,还有老魏,都是老掌柜手上的人,也都是我的大恩人。在危难之即老掌柜收留了我,认我为干儿,按理我和你们是一样的。如今你们都老了,我总不能就这么让你们回去。换农头的事,慢慢考虑,先定人,这事你看。我准备去一趟县府,找丈人有点事,你去准备点上好的烟土,让人把骡子喂饱了,毛好好梳理梳理。”

林双锁点了点头,问:“老爷这一向忙忙外出,出了什么事吗?”

“没什么,如果我晚上不回来,请你主持院里的事,连武、连文他们的书,别忘了盯背。还有,大太太每月十五都去五龙山进香的,需要什么你给准备。太奢侈了你就替我尅扣一下。”

林中秋牵着骡子走到“下马楼”时被里面飘出来的肉味搅得肚子咕咕叫起来。他刚准备把骡子拴在门口,就见舒达海搀着衣衫不整的警察队吴队长趔趔趄趄从门里出来。林中秋忙闪在一边。

“吴,吴队长,今个儿不过瘾,兄弟请,请你去‘花满天’,‘花满天’玩玩,‘花满天’有个雏儿,滋味,滋味他妈的那个美,今个儿兄弟,兄弟请客!”

“好!好好好。雏儿……”

两个人摇摇晃晃地从林中秋身边走过。林中秋不知怎么突然就没有了食欲。他走进甘乾义家时,天色已不早。不巧,老丈母娘说,县府新来了县长,老甘去拜访了。就这样林中秋用罢晚饭,一直坐着等到甘乾义身披黄昏进来。林中秋说受一位朋友之托,想赎书眉出来。说着他把一包烟土递过去。甘乾义接了烟土,却摇了摇头。林中秋问其详,甘乾义说:“你有所不知,她乃赤匪嫌疑,这两天上面新派来一位岳县长,是个亲蒋派。我刚从他那里来,这家伙问我参加国民党了吗。我就明白他是要搞嫡系活动,就骗他说没有。果然不出所料,他让我加入委员长组织的复兴社。既然是朋友所托,我劝你还是少碰这根火线。听说国民党三十五师已插手这件案子,弄不好要杀头。”林中秋急了,“难道再没有其它办法了?我向来视朋友的事为我自己的事。”

“难办呐。如果在岳未来之前或许有可能,现在一方面岳初来乍到,脾性难摸;二是我在前年红军过境时主张开城迎接,被怀疑有投红之嫌。如今还没把我丢开。若替她说话,我肯定难逃干系。”

林中秋沉吟了一会儿,哀求道:“那么岳父求你无论如何让我见她一面。”甘乾义想了想,走到书案前提起毛笔写了几个字,让他去找警察队吴队长。林中秋即刻告辞,匆匆去警察队。林中秋到了警察队,却发现吴队长在值班室里烂醉如泥,床头上、地上一大堆呕吐物,发出难闻的气味。一个警察看了甘乾义的手书,想了想,说,我有个条件。林中秋问什么条件。他说,替我们队长把床头收拾干净。

“你?”林中秋气愤地说,“你太过分了。”

“我没有非让你拾掇,是你自己上这儿来的。你走吧。”警察转过身去抽他的水烟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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