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屋外翻书的声音仍然是慢吞吞的,隔着好一段时光,轻轻地,簌簌地响两声。她在那声音里看见那些阴白的薄纸张,裁得很锋利的边,翻一下,割一下心,翻一下,又割一下心。
蜡烛烧完,这就是济南的夜了,一个既算不上是故土,也不算他乡的地方。她在此地的确是怀着期待等过的,只是岁不我与而已,她只能往更深更黑的地方走下去。
次日梅卿将连通判递条子的事情说给老太太,老太太把烟杆敲一敲,吭吭笑了两声,“这回敲他笔狠的。他有钱,做通判这些年不晓得贪了多少,都没给他太太知道。”
老太太自有她的消息来源,一旦留心起来,满城里谁有钱,谁怕老婆,谁大方,谁胆小,她皆能摸透。人总有个一技之长,这也算她的本事。
连通判是出了名的悭吝人,早年老太太不许梅卿理他,除了孟玉使不上这干系外,也有这个缘故。如今梅卿还有顾虑,“只怕他不愿意拿出这些钱来。”
“你只管听我的。”老太太把脑袋搭过来,鬓头一支银步摇底下坠着两颗白珍珠,冷冰冰地晃了晃,“你把他勾上手,其他的交给我来办。他不出这个钱,我看他够胆敢惹多少官司?就是他太太那头,也没法开交!”
梅卿定神想一回,算了算手上的余钱,把心一横,隔定两日就按着那住址寻到大兴街一条巷子里。果然是连通判有处宅子在那里,三进三出,前后皆有个小花园。
初初私会,连通判设了一席,请了班小戏在园中弹唱,趁着朗朗丽日,靡靡清音,与梅卿苦诉相思,“你是不知道啊,那年听见你嫁人,我的心如同给人剜了一般,连日食不知味寝不安席,行如走尸坐如泥相。如今再见你,我像才是又活了过来,你肯赏脸常到我这里来坐一坐,我就是半辈子的造化了。”
话尽管这般讲,那双贪婪的眼底刻意泄露出来的,可不单是“坐一坐”的意思,只怕还要“躺一躺”。
梅卿故意离了他一个座,多半盯着围屏上的戏子看,时不时瞟他一眼,撇着嘴笑,“你说的这些话,也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,我人笨嚜,听不出来。”
“梅姑娘还笨?天底下就没有聪明人了。”连通判殷切切地替她筛酒,借着搁酒盅换坐到她身边,也朝围屏瞅一眼,“梅姑娘今日得不得趣?戏唱得可还中听?”
梅卿将噙着矜贵的笑,“不过听个乐子罢了,成日间在家里闷着,没意思。”
“哎唷,有柳大人那样一个美貌郎君陪着,还没意思?柳大人在济南场面上,也算拔尖的美男子了,你们年轻夫妻在一处自当是蜜里调油,处处和美才是呀。”
梅卿噘嘴道:“您哪里知道,年轻的也有一桩不好,不会体贴人,中看不中吃。您说我们女人家,嫁郎嫁郎,不就求个人来体贴么?你瞧他那样子,日日只顾着衙门里的事情,就是在家也多半在书房里忙,哪还有功夫顾我呢?”
说到此节,蛾眉轻攒,星目微落,故意露出几分愁态来。看得那连通判五内千丝万结,不知由哪头理起,情急之下,一把握住梅卿的手,“他年轻男人,一心只晓得扑在功名二字上头,哪里晓得女人的好处?只是委屈了你,女人的青春有几年呢?你放心,从此我体贴你。”
梅卿抽一抽手,抽不出来便罢了,拿扇拍了一下他的额头,“说得比那唱的还好听,索性叫他们散了,你转到屏风后头唱去。”
玩玩笑笑的,两只手握在了一处,梅卿垂目看一眼他那只手,分明是一只白骨,却带着灼痛人的温度。
没几日,这两人便打得火热,梅卿自是从这连通判身上得了不少好处。吃喝穿戴,复如往常铺张起来,更有胜处,今日打首饰,明日裁衣裳,什么时兴都弄到身上来,只不说攒些银钱。
老太太空闲里劝她道:“今日有了今日都花尽了才罢?裁那些衣裳也穿不了,不如攒下些钱,明日要用时也拿得出来。”
梅卿挺着肩,满大无所谓地笑笑,“娘也劝起我省检来了,您向来就不是个省检的人。怕什么,等那笔大项进来,我再攒着不迟。”
话虽如此说,可梅卿心里是一片空茫茫,到底不知钱省检下来要使在哪处。明日,太遥远了,她冷眼打量着老太太,就在她葳蕤华美的面庞里,看见了自己的明天。
这样的明天,真是没意思。
于是照样每日有多少花多少,钱不够了,便歪缠着连通判要。在大兴街那巷子里出入得多了,不想有一日竟然撞见梦迢。
那日风晴丽华,柳拂青丝,已是夏末了。梦迢与彩衣乘坐马车走到这巷里来,原是洪家那太太说是给彩衣裁了几身衣裳,梦迢领着彩衣去试,顺道拜见未来婆婆。
婚期定在下月初十,两边皆紧锣密鼓筹备着。梦迢难得抽空出来逛逛,一掀帘子,就见梅卿领着丫头由哪户人家刚走出来,还停在门上招呼轿子。
梦迢忙叫停了马车,打着车窗帘子与她搭讪,“梅卿,你在这里做什么?”
梅卿站在门首抬眼,眼神有刹那的慌乱,很快静敛下来,仰着脸道:“姐,想不到在这里撞见你。你不在你那园子里好好享福,跑出来闲逛什么?”
梦迢一壁掀帘子下车,一壁与她答对,“彩衣的婆婆家住在这里,说是给她裁了两身衣裳,我领着她来拜谢。就在前头那扇漆黑的门户就是。”
“噢,彩衣要出阁,我都快忘了这事了。”
她一下来,梅卿面上便有些跼蹐不自在,只怕叫她瞧出来什么,又落了个话柄给她笑话。一个娘养大的姊妹,一个往高处飞,一个飞来飞去,又堕在泥坑里,叫她怎样坦荡得起来?
梦迢往两扇绿门里瞅一眼,“这是谁家?你怎的从他家出来?”
梅卿揪着扇子底下的穗子,脸上渐渐有些发白。这一白便冲破颊上的胭脂,使那胭脂像涂在纸人面上,虚虚的,空空的,假的一团血色。
也不必说了,梦迢只看她这神色就猜准了八九分,转过身要登舆,想一想,还是瞥回一眼,“你从前吵着闹着要做个贤德人,如今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,又弄这些是非。我劝你醒些事的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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