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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……播州杨铿受奸佞蛊惑,擅启边衅,罪在不赦,然其子杨朝栋献屯有功,保全军民,其心可悯。臣察播州杨氏,据守其地凡百余年,树大根深,盘根错节。若骤然废黜,改土归流,恐生民怨,再启祸端。况朝廷大军正与北元残部激战于漠北,粮秣转运艰难,实无力再于西南大动干戈。臣愚见,当以羁縻安抚为要,允杨铿之子杨晟(奏疏中已明确写成‘杨晟’,隐去了‘周必晟’之名)承袭播州宣慰使职,以示朝廷宽仁。杨晟年幼,臣已遣得力干将丁玉率精兵驻屯协防,暂摄军务,并督其推行教化,约束部族。如此,可保播州暂安,朝廷亦无南顾之忧。待北疆平定,国力恢复,再图西南长治久安之策,未为晚也……”
奏疏的字里行间,充满了对朝廷“北征大业”的理解,对西南“蛮地复杂”的体谅,以及一个边臣在有限条件下“勉力维持局面”的务实与担当。将义子周必晟写作杨晟,写成杨铿亲子,更是将一场充满周家意志的政治安排,巧妙包装成了对杨氏残余势力最顺理成章的安抚与继承。这份奏疏,如同周起杰在西南布下的一盘棋,落子无声,却将播州的未来,牢牢系在了周家的缰绳之上。
胡惟庸的嚎哭被诏狱铁门隔绝,朝堂的血雨却刚刚泼开。朱元璋负手立于谨身殿匾额下,阴影吞噬了龙袍金线。毛骧领旨查抄相府的靴声远去,毛骧带着锦衣卫扑向相府时,那扇曾吞吐无数机枢、决定无数生死的朱漆大门,在包铁撞木的轰击下呻吟着向内塌陷。碎裂的门板溅起薄薄的雪尘,像一场卑微的葬仪。箱笼倾覆,珍玩滚落,女眷压抑的哭泣被粗暴的呵斥掐断。毛骧鹰隼般的目光掠过堆积如山的账册、信函、古玩,最终停在一尊半人高的前元宫廷鎏金狻猊香炉上。炉腹微温,几缕残烟挣扎着逸出,旋即被涌入的寒风撕碎。
“封存!片纸不得遗漏!”毛骧的声音冰冷,靴底碾过散落地上的象牙笏板,清脆的碎裂声在死寂的府邸里格外刺耳。权倾朝野二十余载的相府,须臾间成了待宰的囚笼。抄家的喧嚣隔着重重高墙,隐约传入诚意伯府那片幽静的竹园。
竹庐内,炉火上的小铜铫子咕嘟作响,水汽顶得壶盖轻轻跳动。刘基(字伯温)枯坐案前,一盅新沏的龙井碧色澄澈,热气袅袅,却暖不了他眼底的霜寒。窗外,几片迟落的枯叶打着旋,粘在覆雪的竹枝上。胡惟庸倒了,浙东故旧弹冠相庆的私语仿佛已飘到耳边,可他却只觉得冷,一种深彻骨髓、来自九重宫阙的寒意。
他缓缓提起那支紫竹狼毫。笔尖饱蘸浓墨,悬于素白宣纸之上,凝滞片刻,终于落下。墨迹沉稳而枯涩,力透纸背:
亢龙有悔,盈不可久。
八个字,如八道沉雷,闷响在寂静的竹庐里。墨未干透,窗外传来仆役刻意压低的禀报:“老爷,韩国公…奉旨入宫了。”刘基搁下笔,指尖冰凉。李善长此刻入宫,是陪斩,还是…另一步棋?他闭上眼,御座上那双深不见底、永远带着审视的龙目,清晰地浮现在黑暗中。
谨身殿西暖阁。地龙烧得极旺,空气燥热粘稠,熏得人昏沉。李善长跪在御案前丈许的金砖上,绯袍下摆铺开。金砖沁骨的凉意透过膝盖直钻心脉,但他额头、鼻尖、颈后,却不断渗出细密的冷汗,顺着松弛的皮肤滑下,痒得钻心,又不敢稍动。
死寂。只有殿角铜漏单调的滴水声,敲打着人的神经。李善长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,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。胡惟庸临去时那凄厉绝望的嚎叫,似乎还在宫廊间隐隐回荡。
御案后终于传来声音,不高,甚至有些平淡,却像淬了冰的刀锋,贴着李善长的头皮刮过:
“抬起头来。”
李善长浑身一颤,艰难地、一寸寸地抬起那颗花白的头颅。视线所及,是明黄袍服下摆精细的龙爪云纹。他不敢再往上,目光死死钉在冰冷的金砖缝里,喉头滚动,挤出嘶哑干涩的声音:
“胡惟庸辜负圣恩,罪该万死!老臣…老臣有失察之罪,愧对陛下!愧对…”声音抖得不成样子。
“失察?”朱元璋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,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。他微微前倾,阴影笼罩下来,无形的压力瞬间扼住了李善长的咽喉。“你与胡惟庸,同出濠州,同参帷幄数十载。他那些心思,那些勾当,你真的一无所知?嗯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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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后那一声鼻音,轻飘飘的,却像重锤砸在李善长心口。他猛地一抖,几乎瘫软下去,急切的辩解冲口而出,带着哭腔:“陛下明鉴!老臣…老臣确知其人跋扈,专权揽事,有负圣托!也曾…也曾私下规劝,奈何其刚愎自用,听不得逆耳忠言!至于…至于其隐匿贡品、勾连藩镇、图谋不轨…老臣…老臣实不知情!陛下!老臣若有半句虚言,天诛地灭!”他重重叩首,额头撞在金砖上,发出沉闷的“咚”声。
暖阁里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。只有李善长粗重、压抑、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。时间一点点流逝,每一息都像一个时辰那么漫长。汗水浸透了他内里的中衣,黏腻冰冷地贴在背上。
朱元璋沉默地俯视着脚下这个曾与自己并辔濠梁、共定江山的老人。看着他花白的头发,看着他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的身体,看着他额头上那片迅速红肿起来的淤青。那双阅尽沧桑、洞悉人心的龙目深处,掠过一丝极淡的、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,旋即被更深的冰寒覆盖。
良久,朱元璋身体向后靠回御座,那令人窒息的压力似乎随之稍减。他的声音依旧平淡,却转换了方向:
“胡惟庸伏法,国事繁巨,六部九卿,中枢不可一日无主。还需老成持重之人坐镇,调和阴阳。”
巨大的落差让李善长一时懵住。他猛地抬头,浑浊的老眼里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劫后余生的狂喜,瞬间又被更深的惶恐淹没。他看到了朱元璋眼中那丝了然,那丝洞悉一切的冷漠。坐镇?调和?这不过是皇帝手中那根暂时不能丢弃的拐杖!一根用来制衡此刻因胡党倒台而气势大涨的浙东清流、制衡刘伯温的拐杖!他李善长,不过是帝王权衡之术下,一枚暂时还有用的棋子。
“臣…臣老迈昏聩,恐难…”李善长下意识地想推辞,这是自保的本能。
“朕意已决。”朱元璋打断了他,语气不容置喙,“你旧勋宿望,暂理中书省事,总摄六部。下去拟个条陈,各部如何协理,胡党如何清肃,明日递上来。”他挥了挥手,如同拂去一粒尘埃。
王景弘幽灵般出现,无声地搀起几乎虚脱的李善长。李善长脚步踉跄,深一脚浅一脚地退出暖阁,绯袍的背影在幽深的宫廊里显得格外佝偻孤单。暖阁厚重的门扉在他身后合拢,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帝王威压,也隔绝了他最后一丝侥幸。劫后余生?不,不过是暂缓的死刑。他这条命,从此便系于帝王一念之间,系于与浙东集团那无声的绞杀之中。
朱元璋的目光重新落回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报,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光滑的桌面。暖阁里只剩下铜漏单调的滴水声,一下,又一下。
黔西北的雪,下得比南京更早、更厚。
毕节卫佥事府(周起杰已升任贵州都指挥使,但未营建新的衙署)的庭院里,积雪已被扫开,露出湿润的青石板。临时设下的香案上,粗大的线香燃起三道笔直青烟,在凛冽的空气中扶摇直上。府中上下,从周起杰、奢香、刘瑜,到雷猛、丁玉、周三牛、李春喜、周水生等一众心腹将领,再到仆役卫兵,黑压压跪了一地,屏息凝神。
从京城来的宣旨太监身着簇新的葵花团领衫,面白无须,在几名锦衣卫的簇拥下立于香案前。他展开手中那道明黄耀眼的卷轴,尖利而平板的声音穿透寒风,在肃穆的庭院里回荡:
“奉天承运皇帝,诏曰:贵州都指挥使周起杰,忠勇奋发,临机善断,克定播乱,生擒首逆杨铿,功在社稷,勋着边疆…特晋封尔为荣禄大夫(文散阶,从一品),授镇国将军(武散阶,从二品)勋号,仍掌贵州都指挥使司事,总制黔地军务。钦此!”
“臣周起杰,叩谢天恩!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!”周起杰与刘瑜深深叩首。周起杰的声音沉稳洪亮。宣旨太监略作停顿,又展开另一份敕书,声音依旧平板无波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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