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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94章 黔山沐雪（第2页）

昊穹垂象，紫微晦暗而荧惑守心；坤轴倾危，螭吻躁动而山河欲裂。儿等不肖，星夜兼程，终见慈颜，然已是幽明永隔！亲奉衣冠，葬父于黔山颔珠之阳，北望故园，魂断南荒！椎心泣血，痛何如哉！

缅惟吾父，禀乾坤之正气，孕河岳之精灵。髫龄通典，颖悟绝伦；弱冠游学，胸怀经纬。仰观乾象，则知分野之灾祥；俯察坤舆，乃识龙蛇之起陆。昔佐真龙，运筹于樽俎之间：鄱阳烈火，焚友谅千里艨艟；姑苏霜锋，摧士诚百雉金汤。定鼎金陵，开洪武之丕业；经纶天下，立炎汉之纲常。然狡兔未尽而良弓藏，狐鼠未死而走狗烹。识盈虚之有数，知亢龙之必悔。挂冠神武，远引林泉；藏影青田，寄形丘壑。岂料树欲静而罡风不止，巢欲安而鸱鸮眈眈！

胡惟庸构祸于前，淮西勋贵眈眈于后；圣心猜忌如影，斧钺森然悬顶。为全宗祀，父忍奇辱：施苗疆藏形秘术，假朽木为躯；饮鸩酒诈亡，蒙垢名于尘寰。金蝉脱壳，潜蛟入渊；万里崎岖，遁迹黔山烟雨；十载隐忍，托身虎踞松涛。化名青阳，重布星枢锁龙阵；呕心沥血，再镇禄水螭吻灾！

禄水深潭，沉伏周鼎枢盘；地脉精魄，系于螭纹玉梳。知天命之将革，晓劫数之难免。建文嗣统，主幼时艰；燕藩举戈，龙战于野。白沟血浪未息，金陵烽烟又炽。当是时也，玄黄翻覆，杀气干霄；星枢震荡，秽气冲斗！三目巫王，借血煞而复生；玄鳞破罡，奉伪诏以屠戮！

父本可远遁，逍遥世外；然念黔黎百万，周氏一门，乃决然入死地，奋身镇狂澜！引北斗星辉，铸炼魔之基；聚毕生精元，化归墟之印！螭吻星盘坍缩兮，玉魄永锢幽冥；玄真溅血井台兮，奢公魂守古槐！终以残躯化碧，融星玉而镇地脉；英魂归墟，托螭佩以佑儿孙！功成身殒，星坠黔山！

呜呼哀哉！

父之一生，智冠寰宇：三分鼎立，武侯输其经纶；一统舆图，子房逊其玄微。然命途多舛，忠不见信于洪武；苦心孤诣，仁反遗恨于南疆！身既殁兮，神其有知！螭纹星佩，悬廷玉之颈；山河重担，压必贤之肩。遗训谆谆，扎根黔土；血脉绵绵，永固边陲。魂兮魄兮，乘彼黔山白云，归瞰故园松楸；灵兮爽兮，驭此禄水清波，长护滇黔生民！

伏惟尚飨！

当读到“终以残躯化碧，融星玉而镇地脉；英魂归墟，托螭佩以佑儿孙！功成身殒，星坠黔山！”时，刘琏的声音已然哽咽难继，豆大的泪珠滚落在素帛之上，晕开了浓重的墨迹。祭文读罢，他双手剧烈颤抖着，将承载着父亲一生功业、智慧与无尽悲怆的素帛，庄重地投入那熊熊燃烧的火盆之中。火焰猛地蹿高，爆发出噼啪的爆响，贪婪地吞噬着墨迹与素帛，化作无数带着火星的黑色灰蝶，在灼热的气浪中痛苦地翻飞、盘旋，最终化为飘散的青烟与灰烬。

刘瑜站在一旁，望着那跳跃升腾、仿佛要焚尽世间一切哀伤的火焰，眼前一片模糊。她仿佛又看到父亲青阳子（刘伯温）那清癯的身影立于观星台上，衣袂在夜风中飘飞，手指苍穹，声音沉稳而清晰地为她剖析星象流转与天下大势的关联；想起更久远的童年，在青田老宅温暖的书房里，父亲握着她的手，手把手教她握笔习字，笔锋起承转合间，藏着的不仅是墨韵风骨，更是立身处世、担当家国的至理。汹涌的悲涛在心底翻腾、撞击，几乎要将她彻底撕裂。最终，这滔天的悲恸缓缓沉淀下来，凝成眼底一片深不见底的、如同黔山磐石般的坚毅。父亲走了，丈夫走了，斑奴也走了……但黔地的天不能塌，周刘两家的脊梁不能弯！为了膝下尚未成人的儿女，为了父亲与丈夫用生命守护的这片土地，为了那枚悬在幼孙廷玉颈间、凝聚着血与玉的螭吻星佩，她必须撑下去！

沉重的号角声再次呜咽着响起，如同大地发出的深沉悲鸣，宣告着入葬时刻的来临。送葬的队伍缓缓流出镇南侯府，宛如一道无声流淌的素白河流，蜿蜒于苍翠却肃穆的山道之间。漫天飞舞的纸钱，如同祭奠的白色雪片，纷纷扬扬，覆盖了青翠的山径。

周家墓园坐落于虎踞坪“颔珠”之位，背靠雄浑山峦，前揽开阔平野，气势雄浑，藏风聚气。这正是当年青阳子刘伯温踏遍黔山万水，呕心沥血为周氏选定的家族长眠之地。周起杰的墓穴位于整个墓园的核心正中。当那覆盖着象征其一生戎马的黑犀重甲的巨大棺椁，在绳索的牵引下，缓缓沉入黄土深处的幽暗时，一直沉默隐忍的刘瑜猛地挣脱了女儿和儿媳的搀扶，踉跄着扑到墓穴边缘！她从贴身的衣襟内取出一个沉甸甸、用五种不同颜色土壤精心缝制的布袋——那是周起杰当年平定西南各土司后，亲手从五处要地取回，寓意周家扎根黔地、融合五方——颤抖着，无比珍重地放入丈夫胸前冰冷的犀甲之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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青阳子刘伯温的衣冠冢紧邻周起杰墓穴。当那具承载着无上智慧与千古遗憾的素棺沉入大地怀抱，刘琏、刘璟兄弟二人并肩肃立，整理衣冠重重叩首三次，额头深深抵在冰冷的泥土上。青阳宗弟子们齐声肃立，清越而悲怆的诵经声随之响起，《太上洞玄灵宝救苦妙经》的经文在山谷间缭绕升腾，带着道家超脱生死、抚慰亡魂的空灵意境，为这位隐于幕后、算尽天机、最终以身化玉封镇星枢的一代谋圣，送上最后的、最崇高的敬意。

与此同时，数十里外的永宁宣慰司腹地，奢氏祖寨深处，送别老宣慰使奢禄的仪式，正以另一种撼天动地的彝家古礼进行。寨子中央巨大的祭祀坪上，九架需数人合抱的古老青铜鼓围成一个肃穆的圆圈。赤裸上身、肌肉虬结如岩石的鼓手们肃立鼓前，在老毕摩阿什苍凉、悠长、仿佛穿透了亘古岁月的起调吟唱声后，沉重的鼓槌带着千钧之力，轰然落下！

咚！咚！咚——！

鼓点起势缓慢而沉重，如同沉睡巨人的心跳。高高的柴台之上，奢禄的遗体安放在厚厚一层散发着清香的松柏枝上，面容安详。

轰！

老毕摩阿什将手中浸透了松脂油的火把，用尽全身力气，猛地掷向高高的柴台！烈焰如同被唤醒的金色巨龙，咆哮着腾空而起，瞬间吞噬了堆积如山的松枝，也吞噬了奢禄安详沉睡的遗容。灼热到令人窒息的气浪扑面而来，带着松脂特有的焦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、生命最终归于虚无的寂灭气息。冲天的火光将奢香挺立如松的身影拉得细长，如同一柄刺破黑暗的利剑，投射在身后沉默如山的人群和更远处连绵起伏的墨绿色山峦之上。

暮色四合，如同巨大的灰色幕布，缓缓覆盖了虎踞坪。四座新起的坟茔在苍茫暮色中无言矗立，散发着泥土与松木混合的、新鲜而沉重的气息。周必诚跪在父亲周起杰高大的坟冢前，小心翼翼地用双手将一株根系带着新鲜泥土的幼松树苗扶正，仔细地将湿润的封土回填、压实。动作轻柔得如同呵护一个易碎的梦，每一个细微的举动都像是在栽下一个沉甸甸的、需要用一生去履行的承诺。刘琏默默蹲在青阳子的衣冠冢旁，从怀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布包，解开系绳，露出里面来自金陵刘氏故园、承载着无尽乡愁的泥土。他捧起一抔故园的土，缓缓撒在黔西北的土地上，再轻轻覆上新土，让来自江南的泥土与西南的山石血脉交融。远处，禄水河奔腾咆哮的声音隐隐传来，它带走了奢禄留在尘世的最后形骸，也带走了亲人们无尽的哀思与绵绵不绝的眷恋。听风和啸林两只半大的虎崽，静静地、依恋地伏在斑奴那座不起眼的小小坟茔旁，将毛茸茸的头颅深深埋在自己交叠的前爪里，喉咙里发出低低的、近乎呜咽的、绵长而悲伤的呼噜声。它们琥珀色的眼眸映着天边最后一抹如血的残霞，失去了幼崽的顽皮与灵动，只剩下与年龄不符的、深沉的哀伤与对母亲无尽的依恋。山风呜咽着，如同母亲低回的挽歌，卷起未燃尽的纸钱灰烬，盘旋着，升腾着，最终融入越来越浓重的暮霭之中，消失不见。

就在这极致的寂静与哀伤弥漫之际，一道几乎完全融入夜色的灰影，如同秋日最后一片落叶，悄无声息地飘落在青阳子那座新起的、无字碑的衣冠冢前。铁冠道人张中，须发如雪，一身洗得发白的陈旧灰布道袍在带着凉意的山风中微微拂动。他静静凝视着那块光洁如镜、未着一字的青石碑，仿佛要看透那石质背后的千古沧桑。良久，一声沉重悠长、仿佛承载了无尽岁月重量的叹息，从他干涩的唇间逸出，消散在夜风里。

“痴儿啊……”他低声自语，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，“你算尽天机，窥破星轨，以身入局，将这黔地山河、周氏血脉与那枢盘气运死死捆缚一处，是福是祸？是苍生之幸，抑或是逆天强求？千年之局，你落子无悔，然这因果之重……又该由何人承负？”枯瘦如古松枝的手指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，轻轻抚过冰冷光滑的碑石。指尖传来的凉意，似乎还能勾起百年前青田山中，那个聪慧绝伦的少年与他推演紫微斗数、纵论天下大势时，那意气风发、指点江山的灼灼目光。如今，星辰陨落，白玉化尘，只余这方倔强指向苍穹的无字之碑，沉默地对着黔山的冷月清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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