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奶奶听到动静,在外屋扬声道:“秋铭醒啦?锅里有热着的羊蝎子汤,快起来喝一碗,暖暖身子!”
陈秋铭应了一声,披衣起床。一碗热气腾腾、汤色奶白、香气浓郁的羊蝎子汤下肚,额头上微微冒汗,通体舒泰。他一边啃着骨头,一边和奶奶唠着家常。
奶奶像是忽然想起什么,说道:“对了,秋铭,你还记得老严家那个小子不?就是小时候总跟你屁股后头玩,他妈管得忒严那个,严冬。”
陈秋铭放下手里的骨头:“记得啊,怎么了奶奶?”
“他呀,前段时间搬县里住去了,听说……结婚了呢。你不知道?”奶奶语气平常,像是在说一件很普通的多间新闻。
陈秋铭愣住了,十分惊讶:“结婚了?什么时候的事?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?这小子!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我一声!”他的语气里带着些许失落和不解。严冬是他真正的发小,虽然和楚大国、王婕他们都是一个屯子的,但严冬性格更内向些,只和陈秋铭玩得最好。因为陈秋铭学习成绩好,严冬那望子成龙却方法粗暴的母亲才勉强允许儿子跟他来往。
第八十一章春节(四)
记忆的闸门打开,关于严冬的片段纷至沓来。他想起了严冬妈妈那张总是紧绷着的脸,想起了她因为儿子成绩不好而发出的刺耳责骂,甚至想起了有一次,严冬因为考试作弊被学校警告,被他妈用皮鞭抽得浑身是伤,还被吊在房梁上整整一下午……那是他童年记忆里为数不多的、带着阴影的画面。严冬勉强读完初中就说什么也不肯再上学了,后来听说去学了电焊,但似乎也没学出什么名堂,又在县里四处奔波送快递,日子过得似乎并不轻松。陈秋铭在外求学工作这些年,回老家次数有限,偶尔在街上碰见过严冬几次,严冬总是很热情,还有好几回硬是用他那辆破摩托车把陈秋铭捎回村里。
想到这里,陈秋铭立刻拿过手机,找到那个很久没有拨过的号码,打了过去。
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,那边传来一个略显低沉和迟疑的声音:“……喂?”
“冬子,是我,秋铭。”陈秋铭直接说道,“在哪呢现在?”
电话那头的严冬似乎愣了一下,才反应过来:“秋…秋铭啊?我……我在县里呢。你回来了?”
“嗯。晚上五点,老渔翁大锅台,见面说。”陈秋铭语气不容拒绝。
“啊?晚上?我……”严冬的声音有些犹豫,似乎想推辞。
“少废话!”陈秋铭打断他,“就这么定了,不见不散。”说完,直接挂了电话。
傍晚五点,陈秋铭先到了“老渔翁大锅台”。这家炖鱼馆子在县城里有些年头了,价格实惠,味道地道,是他们小时候偶尔能打牙祭的地方。他刚点好菜,要了瓶本地白酒,就看到严冬有些拘谨地掀开门帘走了进来。
“行啊你小子,还挺给我面子。”陈秋铭笑着招呼他坐下。
严冬扯出一个笑容:“秋铭你说哪儿的话……”他脱下身上那件看起来沾了些油污灰尘的棉外套,里面露出的装扮让陈秋铭微微一怔——那是一套显然不合身的、质感廉价的黑色西装,里面是件熨烫得倒还平整的白衬衫,甚至别扭地系着一条红色的化纤领带。虽然尽力打扮了,但这一身与他常年户外劳作形成的粗糙皮肤、略显佝偻的身形格格不入。
陈秋铭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舒适的蓝白色羊毛衫和深蓝色休闲裤,再看看严冬这身仿佛要去参加重要面试或婚礼的行头,心里顿时明白了。严冬是把压箱底、可能真是结婚时才舍得穿的最好的一套衣服穿了出来,只为来见他这个“省城回来的大学老师”。
陈秋铭心里一阵酸涩,面上却故作轻松地调侃:“严冬,你这……是刚去见完客户,还是要去相亲啊?穿这么正式?”
严冬搓了搓手,有些局促地笑了笑:“没……没啥。就是……你好不容易从省城回来一趟,见你这高级知识分子,我总得……正式一点,不能给你丢人不是?”
这话像一根细针,轻轻刺痛了陈秋铭。他清晰地感觉到,一种无形的、名为“身份差距”的鸿沟横亘在了这对昔日的发小之间。一个是大学教师,一个是快递小哥,社会世俗的眼光早已将他们划分到了不同的阶层。这份刻意为之的“正式”,背后是严冬无法掩饰的自卑和小心翼翼。
陈秋铭收敛了笑容,身体微微前倾,目光认真地看着严冬:“严冬,你看着我。你跟我说实话,咱俩还是发小不?还是光屁股一起玩到大的哥们不?还是最好的伙伴不?”
严冬被问得愣了一下,下意识地回答:“是……是啊,当然是。”
“那好!”陈秋铭语气加重,“那我今天就在这儿跟你说清楚,在你严冬面前,我陈秋铭不是什么省城的大学老师,我就只是你的发小陈秋铭!仅此而已!不存在其他任何身份!你也一样,你就是我哥们儿严冬!听懂没?”
他顿了顿,声音更加诚恳:“送快递怎么了?靠自己一双手,风里来雨里去,挣的是干干净净的血汗钱,不比任何人低一等!谁也没资格看不起你!你今天这样,反而是你看不起我陈秋铭!难道我读了几年书,换了份工作,就不是以前那个和你一起偷玉米、下河摸鱼的陈秋铭了?啊?”
严冬被这一番话说得低下了头,脸颊有些发烫,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。
陈秋铭趁热打铁,语气带着一丝真正的难过:“你连结婚这样天大的喜事都不告诉我,不请我喝杯喜酒……我看你啊,是打心眼里就没把我当哥们了,是真的看不起我啊!”说着,他猛地拿起面前的酒杯,将里面辛辣的白酒一饮而尽,然后“啪”地将杯子顿在桌上,抓起外套,作势就要起身离开。
“别!秋铭!别走!”严冬急了,慌忙站起身拉住陈秋铭的胳膊,脸上满是懊悔和急切,“我错了我错了!秋铭,是我想岔了!是我不对!”
他叹了口气,声音低沉下来:“说实话,自从你考上大学,去了那么远的地方,后来又当了干部,当了大学老师……我就觉得……咱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。差距太大了,我……我就是个送快递的,咋高攀得起你啊。结婚的时候,我翻来覆去想了很久,手机拿出来又放下,就是没敢给你打那个电话……我怕你早就把我这号人给忘了,怕你嫌我烦,怕给你丢人……”
严冬的声音有些哽咽:“没想到……没想到你还记得我,还主动找我……你说得对,是我不对,是我想多了!咱们之间,不该有那些乱七八糟的!”他说着,有些粗暴地一把扯下那条让他憋气的红领带,扔到旁边的空椅子上,又解开了白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,仿佛挣脱开了一层无形的束缚。
然后,他拿起酒瓶,给自己面前的空杯满满倒上白酒,端起来,看着陈秋铭:“秋铭,是哥们儿不对!这杯,我干了!给你赔罪!”说完,一仰头,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,他却喝得无比痛快。
“好!这才是我认识的严冬!我的好哥们儿!”陈秋铭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,脸上露出了畅快的笑容,重新坐了下来。
空气中那层尴尬和拘谨的薄冰瞬间消融殆尽。两人之间的气氛终于恢复了应有的自然和亲密。锅里的炖鱼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,香气四溢。
“来!冬子,别光喝酒,吃鱼!这家的味儿一点没变!”陈秋铭夹起一大块鱼肉放到严冬碗里。
“好!吃!秋铭,你也吃!”严冬脸上的笑容变得自然而又放松,那份久违的、只在最亲近的发小面前才会流露的随意和熟稔终于回来了。
“说说,嫂子是哪的?怎么认识的?啥时候办的事?一点风声都不透!”陈秋铭开始“兴师问罪”。
严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,开始娓娓道来。话语间,没有了之前的卑微和闪烁,只剩下老友重逢的喜悦和分享生活的自然。
小小的包间里,烟雾缭绕,酒香混合着鱼肉的香气。两个童年伙伴,一个大学老师,一个快递小哥,抛开所有世俗的标签和衡量,只是作为纯粹的“陈秋铭”和“严冬”,推杯换盏,畅叙旧情,笑声不时从门缝中传出,融入外面渐渐浓郁的夜色里。
那身别扭的西装外套,被随意地搭在了椅背上,仿佛一个被卸下的、本就不该存在的沉重外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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