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养心殿外,一方玲珑小亭。嶙峋的假山石罅间,几丛迎春不畏料峭,悄然吐绽数点淡黄,于寒风中摇曳生姿。琅嬅与魏嬿婉,立于一座云母镶嵌、流光溢彩的八折屏风之后,暂避穿亭而过的朔风。
琅嬅素手轻拢银狐出锋的玄色斗篷,眼风淡扫身后宫人:“退远些伺候。本宫与令贵人略站站,透透气儿,不必跟前了。”
“嗻。”众人屏息敛气,垂首躬身,如退潮般隐入回廊暗影。
周遭顷刻清寂,唯余孤鸟短啼,其声没入风中,更添空寥。琅嬅便携了魏嬿婉微凉的手,引至屏风正面。
只见,屏风上精绣数株盛放姚黄魏紫,牡丹国色,富丽堂皇,根深叶茂,端的独占人间第一春气象。
“你年纪小,入宫晚,许多旧日掌故风起云涌,怕未得闻。便如这花木荣枯,枝节盘错,非亲历者,难知其中幽微曲折。”她语声微顿,视线却移向屏风一隅。
数片清瘦的墨梅悄然绽放,虽绣工精绝,气韵孤标,却与满屏喧闹牡丹格格不入,透着几分落落寡合的冷寂。
“她年少时,仰仗贵为皇后的姑母,数番入宫伴驾。其姑母意在将她许配三阿哥为嫡福晋,期其入主中宫,绵延乌拉那拉氏荣光。当今圣上,彼时还是四阿哥。少年意气,龙潜于渊,与三阿哥之间,岂无些争锋较劲的心思?见其常在皇后宫中出入,品貌清丽不俗,便也曾对她说过几句温存软语,情意绵绵之词。算来,倒也是相识一场。”
魏嬿婉眼帘微垂,似在凝神静听,又似细品墨梅幽韵。
琅嬅话锋一转,隐带轻哂,“然她终究只是偶来伴驾,如同蜻蜓点水,浮光掠影,非是长侍君侧、朝夕相对的亲近之人。那点子若有似无的情分,薄如春冰,浅似朝露,朝生暮死,若非后来选秀,只怕皇上都未必能忆起,还有这么一位所谓的‘故人’。”
“偏偏造化弄人,世事难料。景仁宫那位,最重声名,满拟三阿哥自会承顺己意。然则三阿哥素喜温婉柔顺之女,她身为乌拉那拉氏嫡女,天生一股凛然傲气,锋芒毕露,言行间颇有目下无尘、不谙世情之态。竟致落选。”
“景仁宫只得欲退而求其次,劝其屈就侍妾之位,徐图后进。可她心高气傲,视此为奇耻大辱,焉肯受之?为此与姑母反目,嫌隙日深,闹得颇不体面。其姑母气极,索性进言先皇,令其转参四阿哥选秀。此举,意在‘且观汝自处’。至此,姑侄情分,荡然无存。”
风掠过屏风上的墨梅,那清瘦的枝影在牡丹的浓烈背景中微微颤动,孤高又伶仃。琅嬅目光收回,落回屏风牡丹繁复的蕊心:“方寸乱时,或忆四阿哥昔年温存之语,如溺者攀浮木。选秀当日,盛装华服,珠翠耀目,一心雪耻夺魁。”
“然则,我富察家,世代簪缨,钟鸣鼎食,前朝股肱,国之柱石。本宫与皇上,自幼相伴相知,可谓青梅竹马。彼时圣眷正隆的熹贵妃娘娘,与她姑母景仁宫那位,旧怨如参商,势同水火。嫡福晋之位,纵天时地利人和齐聚,亦万万轮不到乌拉那拉氏。侧福晋之位,已是先皇与熹贵妃格外开恩。”
“而继她入潜邸不久,景仁宫倾覆,其姑母幽禁深宫,青灯古佛。熹贵妃自此大权独揽。四阿哥竟得立储。多少人瞧着乌拉那拉氏的笑话,谁怎知,这一下,她心中那份自诩的‘不凡’,却益发炽烈起来。皇上那时也略存怜惜——旁人视其为三阿哥所遗之辱,皇上则视为胜三阿哥一筹之证。”
“于是,初次拜见熹贵妃娘娘,彼时本宫为嫡福晋,她为侧福晋。她却抢前半步,身形半掩,进殿不退。凭伶俐口齿,极尽殷勤。口称‘只知寿康宫,不知景仁宫’,指斥姑母为‘大清罪人’!言辞恳切,恳祈熹贵妃赐名,改‘青樱’为‘如懿’。”
“她以为这般便是赢了,赢过了她那不可一世的姑母,赢过了昔日的屈辱……自此,更不知收敛。仗几分恩宠,几分自诩‘不同’,搅扰府中上下。那副睥睨众生之态,端的刺目。故而,我等亦瞧她不起。我等眼中,家族荣辱,一损俱损,一荣俱荣,方是立身根本。乌拉那拉氏前朝无依,景仁宫已成阶下囚。她那胜券在握,不过镜花水月,一场虚妄。”
琅嬅轻轻摇头,指尖抚过屏风上牡丹繁复层叠的花心,望向亭外那几丛在风后渐渐平静的迎春,“你说,就这样的情分,谈得上情深几许呢?是以,本宫从未视其为气候,不过些聒噪之声,徒扰清静。”
“本宫说过,本宫素来……钟爱一个‘静’字。”
魏嬿婉此刻甫抬眼帘,莞尔道:“娘娘说得是。依嫔妾这浅见观之,此梅虽则清雅,较之御花园灼灼芍药、夭夭桃李,乃至阶前幽吐芳菲之迎春,究其根本,何异之有?无非草木之华,应节而发罢了。”
“是以,嫔妾以为,为人处世,最要紧的便是一个‘合时宜’。何地当言何语,何境当行何事。若一味标格清高,徒显矫饰,终是自误。”
“然较之应节群芳,嫔妾更思及御兽园中景况。彼性桀骜刚戾者,多不堪用,终或毙于鞭笞,或为鼎镬之烹,料理殆尽。”
琅嬅听罢,纤指抚过腕间羊脂玉镯,温泽流转:“本宫不忍见一命零落成泥,既入此宫苑,惟愿少些喧嚣聒噪,各安其分,便是上佳。”
言及此,忽低低一叹:“……终是,其人不念恩呐。”
魏嬿婉含笑接道:“娘娘何须为此挂怀?到底,皇上待娘娘,情深意重,日月可鉴。彼枝头偶作雀喧、檐下倏忽燕语,嘈嘈切切,不过聊为春色点染。”
琅嬅闻言,掩唇轻笑,难得流露几分自在:“所以本宫喜欢你,聪慧,且较彼等更知恩图报。本宫忝居后位,一举一动皆系宗庙社稷,夙夜兢惧,唯恐负圣恩,失职守。然本宫亦血肉凡躯,凡躯自有七情六欲,有所喜所憎,亦难免惶惑难安、中宵不寐之时。”其目光温煦,凝注魏嬿婉,隐带释然欣慰:“经此一事,此心反倒稍安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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