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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住手!”
那声音并不高亢,却如同闷雷碾过百草园湿漉漉的田埂,带着一股沉淀了无数岁月的厚重与不容置疑的威严,硬生生切断了王执事鞭梢撕裂空气的尖啸。
鞭影骤然凝固在半空。王执事那张橘子皮般扭曲的脸猛地一僵,浑浊的眼珠里暴怒的火焰瞬间被惊疑取代,甚至掺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。他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,鞭子再也挥不下去,整个人僵在原地,微微侧头,望向声音来处。
孙猴脸上恶毒的快意还未来得及完全绽放,便已冻结,化作一片死灰般的惊惶,缩着脖子,恨不得把自己埋进旁边的泥地里。
杨恬伏在冰冷的泥泞中,肩头火辣辣的鞭痕灼痛着神经。他艰难地抬起沾满泥污的脸,汗水混着血水流进眼角,视野模糊而刺痛。透过睫毛上沉重的泥水,他看到那位在听雨阁下为他敷药的采药老人,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、打着补丁的灰旧衣袍,佝偻着背,缓缓从田埂另一头走来。
老人手里依旧提着那个装着草药的竹篮,步子不快,甚至有些蹒跚,但他每一步落下,都仿佛踩在某种无形的韵律上,让王执事那炼气期的凶戾气势如同雪遇骄阳般迅速消融溃散。
“老…老周头?”王执事喉咙干涩地挤出几个字,声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。
他认得这老人,药园深处看守最偏僻几块古药田的老杂役周山,平日里沉默寡言,如同园子里一块长了青苔的石头,无人关注。可此刻,这老石头身上散发出的无形压力,却让他心头发寒。
周山老人并未理会王执事,浑浊却温润的目光越过他,落在泥地里挣扎欲起的杨恬身上。那目光平和依旧,却仿佛拥有穿透一切的力量,落在杨恬肩头那道新添的鞭痕上,落在他后背被粗布条简单包扎的爪痕上,落在他膝盖处磨破的血口子上,也落进他那双布满血丝,深处却燃着一点不肯熄灭火焰的眼眸里。
“王禄,”周山老人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沙哑温和,却字字清晰,如同山涧溪流冲刷着鹅卵石,“火气,太大了些。”他慢慢走到田埂边,将竹篮轻轻放在地上,动作随意自然,仿佛只是路过歇脚。
王执事脸色一阵青白,握着鞭子的手紧了又松,松了又紧,最终那鞭梢还是无力地垂落下来。他脸上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,腰下意识地弯了几分:“周…周老哥,您…您怎么到这边来了?这…这小畜生胆大包天,竟敢故意毁坏七星伴月草!这可是丹霞峰点名要的灵药!价值不菲!我…我这是按规矩处置他,以儆效尤啊!”他指着田里狼藉的灵草,试图为自己找回几分道理。
周山老人眼皮微抬,目光淡淡扫过那片被踩踏得不成样子的药田,又瞥了一眼旁边眼神躲闪、浑身发抖的孙猴,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下牵动了一下,那是一个洞悉一切、带着淡淡嘲讽的弧度。
“哦?故意毁坏?”周山的声音听不出喜怒,“老头子眼神不济,只看见一个娃娃,一身是伤,刚从鬼门关爬回来似的。”他顿了顿,浑浊的目光重新落在王执事脸上,那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针,刺得王执事心头一悸,“王禄,规矩是规矩,可人心,也得有杆秤。做事太绝,当心秤砣砸了自己的脚。”
这平平淡淡的一句话,却像一盆冰水,从王执事头顶浇下。他张了张嘴,想辩解什么,但在周山老人那看似浑浊却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目光下,所有狡辩都显得苍白无力。
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窜上来,他猛地想起关于这个老周头的一些极其模糊、甚至被当作无稽之谈的传言……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。
“是…是…周老哥教训的是…”王执事艰难地咽了口唾沫,脸上的肌肉抽搐着,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谄笑,“是我…是我一时气糊涂了,莽撞了…莽撞了…”他一边说,一边狠狠瞪了一眼旁边噤若寒蝉的孙猴,眼神里的警告意味浓得化不开。
孙猴被他这一瞪,吓得差点瘫软在地,头埋得更低了。
周山老人不再看王执事,缓缓弯下腰,对着刚从泥泞里挣扎坐起的杨恬伸出手。那只手粗糙、布满老茧,指缝里还残留着泥土和草屑的痕迹。
“娃娃,起来吧。地上凉。”
杨恬看着眼前这只苍老却有力的手,鼻尖莫名一酸。自踏入这凌云宗,除了听雨阁石阶下那短暂的温暖,他感受到的只有冰冷的鞭子、恶毒的嘲讽和无尽的屈辱。他迟疑了一下,最终还是伸出自己那沾满污泥,颤抖地握住了老人的手。
一股温和却坚定的力量传来,轻易地将他从泥泞中拉起。那股力量并不霸道,却异常沉稳,仿佛连接着脚下深厚的大地。伤口被牵扯的疼痛依旧存在,但似乎被这股力量抚平了几分。
“谢…谢谢老丈…”杨恬的声音嘶哑干涩。
周山老人摆摆手,浑浊的目光在杨恬脸上停留片刻,仿佛要将他此刻狼狈却倔强的模样刻印下来。“百草园…你暂时待不得了。”他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传入王执事和孙猴耳中,更像是一种宣告。
王执事脸色又是一变,嘴唇动了动,却终究没敢再说什么。
周山老人从怀中摸索片刻,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卷轴。那油布颜色暗沉,边角磨损得厉害,显是有些年头了。他郑重地将其塞进杨恬手中。
“拿着。”老人的声音压得很低,只有杨恬能听清,“回去再看。此非凌云宗正法,乃是我早年偶然所得的一卷古法残篇,名曰《枯荣诀》。它不讲灵根优劣,不论灵气多寡,只重一个‘韧’字,如草木经冬,根藏生机,枯中蕴荣。路很苦,或许无大成,但…或能为你点一盏灯,照一照这脚下的泥泞路。”
杨恬浑身一震,只觉得手中的小小卷轴重逾千钧!他猛地抬头,撞进老人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里,那里面没有怜悯施舍,只有一种深沉的、对生命本身韧性的期许。他喉咙发紧,想说什么,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,只能用力地、死死地攥紧了那油布包裹。
“去吧。”周山老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,力道温和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送别之意,“活着。好好活着。心头的火,别让它灭了。”他重复着昨日听雨阁下的叮嘱,语气更加深沉。
杨恬深深吸了一口气,将那卷轴紧紧贴在胸前,仿佛要将这唯一的微光与暖意融入骨血。他不再看脸色铁青的王执事和惊惧的孙猴,拖着依旧疼痛的身体,一步一步,沉默而坚定地朝着落霞坳的方向挪去。夕阳的余晖将他孤独的背影拉得很长,染上一层近乎悲壮的金红。
王执事死死盯着杨恬消失在谷口的背影,牙齿咬得咯咯作响,那张橘子皮似的脸扭曲得如同恶鬼。周山老人最后那句“百草园待不得了”和那赠书的举动,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。
这废物,不仅没死,竟还得了那老东西的青眼?凭什么!一股阴毒至极的念头在他心底疯狂滋生。
“孙猴!”他猛地扭头,声音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,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阴冷,“你,现在就去!给我盯死了他!看他回屋后做什么!特别是…那老东西给了他什么东西!”他眼中闪烁着恶毒的光芒,“还有,去外门弟子居那边,把赵奕赵师兄给我请来!就说…我王禄有要事相商,关乎他能否在内门选拔前再添一笔功劳!”
孙猴被王执事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杀意吓得一个哆嗦,哪里还敢有半点迟疑,连忙点头哈腰:“是!是!弟子这就去!保证盯死那废物!”说罢,像只受惊的老鼠,连滚带爬地朝着落霞坳的方向追去。
……
落霞坳的石屋,永远是那么阴暗、潮湿,弥漫着劣质油脂、汗臭和霉烂稻草混合的浊气。
杨恬回到这冰冷的“巢穴”时,李壮正四仰八叉地躺在他的硬板床上,鼾声如雷,霸占着本就狭小的空间。杨恬对此早已麻木,他默默走到自己那个角落,背靠着冰冷刺骨的石墙缓缓滑坐在地。后背的鞭伤和爪痕在冰冷石壁的刺激下,疼痛更加清晰。
他小心翼翼地、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般,将怀中那紧紧攥了一路的油布卷轴取出。油布入手粗糙而冰凉,带着一股淡淡的、难以形容的陈旧气息,仿佛尘封了漫长的岁月。他一层层,极其缓慢地解开那裹得严严实实的油布,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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