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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名字叫:乞颜·阿古拉,乃北泾国撑犁部汗王苏赫巴鲁的第一个孩子,母亲乃是渭国人。父亲曾是流浪王子幸的外祖父一家收留,也因此结识了我的母亲。父汗与母亲成亲前夕,被草原勇士寻回,从弥留之际的祖父手中接过了风雨飘摇的撑犁部族,率领撑犁部勇士扫出了一片天,祖父临终前将族中大事托付给六位族长共同辅佐,也导致了父汗继承汗位后处处受牵制,就连册立已经怀有身孕的母亲为可敦都困难重重,六位老臣与父汗订下协议,若我母亲这一胎能诞下王子,他们便不再反对。
母亲所在村落民风闭塞,父亲在成亲前夕突然离去,让二位老人饱受流言蜚语,抑郁而终。
几年后父汗遵照约定迎回母亲,他们是患难夫妻,父汗自然不可能委屈了我母亲,于是在我出生那日,父汗便宣布了我王子的身份,并在我的胸口刺下了皇族男子才能拥有的狼王图腾……
从我记事起,就时常觉得母亲看我的目光里总有一种我参透不了的情绪,而我听到最多的母亲的私语便是:“这一胎一定是个儿子……”
年幼懵懂的我,只想着母亲欢喜便好,也跟着盼望弟弟的到来,直到多年后再回首,我才明白……母亲的目光里是疼爱和愧疚,她所期盼的也不单单是一个真正的儿子,而是能早日让我恢复女儿家的身份。
……
齐颜的声音很轻,操着极标准的渭国官话,用珠圆玉润的声音,平静地讲述着最伤心的往事。
她本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不会有机会再与人细细言说过往,这些往事随着时间一点点腐烂在她的心底,无法愈合、不会消失,一碰便会流血。
可是今日,齐颜坐在仇人之女的对面,再无保留地扒开了这些伤口,心在钝痛却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解脱。
南宫静女的眼泪停住了,脸颊上还留着两道未干的泪渍,她的目光有些涣散,瞳仁的焦距也不知停在何处,除了呼吸的起伏再无动静,僵硬的像一尊雕像。
齐颜呼出了胸中的浊气,继续说道:“在我三岁那年,撑犁王族的第二个孩子在万众期待中降生了,虽然并未能如母亲所愿,可我的喜悦直到八岁从没断过,小时候我每次和安达还有同龄的孩子们出去玩儿之前,母亲都会把我拉一旁叮嘱我:‘不许脱衣服,不许和男孩子有身体接触,不许下河洗澡,更不许在王帐之外的地方小解……’所以我虽然有一位胜似亲兄弟的安达,心里却并不快活。同族的男孩们也都不喜欢我,我的疏离让他们觉得我自持王子身份,为此安达陪着我受了不少委屈。妹妹的出生让这一切都不同了,我看着小粉团子般的妹妹,她就像天神赐给我的礼物……我发誓,要一辈子保护她。和我想的一样,妹妹第一个会叫的人是‘哥哥’从她会走路开始就终日黏在我的身后,就算是跌倒了……也不会哭。每天我与同族的男孩子们放马回营,第一个迎接我的人也是妹妹。八岁那年我与某位辅政长老家,比我大七岁的男孩因为一匹狼的归属发生了冲突,我和安达被他们按在地上揍,其他男孩都在看热闹,只有我那年仅五岁的妹妹,捡了一块石头砸破了那个男孩的头……”
齐颜的表情怅然而柔软,低声道:“明明是应该由我来保护妹妹的……”
齐颜:“我八岁那年,父汗已经是草原各部公认的汗王,撑犁部从前的死对头图巴部被父汗率军驱赶到了洛川河畔,几个月后草原一年一度的盛典大会上,图巴部汗王纳古斯·额日和带着草原明珠吉雅公主来到了撑犁部,为了缓解两族的关系,额日和乞求父汗与图巴部联姻。在草原各路汗王中除了父汗其余的都是瞧不起南人的,我虽身系半壁南渭血脉,却因为天生能与马儿沟通在草原上尚几分声望。额日和希望把她最小的女儿留在撑犁部为质,养到十三岁再与我完婚。只因为我是女子……父汗拒绝了额日和的请求,两族勇士险些当场动手。后来在我流亡的那几年,护送我的勇士叔叔告诉我:父汗当众拒绝图巴部汗王的献女求和,等同宣战。额日和知道图巴部不是撑犁部的对手,才勾结了渭国,在同年的冬天……撑犁部亡了。”
齐颜支着桌面,两个手掌按住了太阳穴,手指插到梳的一丝不苟的发丝里,痛苦地说道:“若我是货真价实的王子……额日和也不会引南兵入境,撑犁部,唯可部……整个草原也不会灭亡!我没能劝回安达,更没能保住妹妹,我们的队伍被冲散了,仅在十几人的护卫下在草原流浪了大半年,后来……遇上了丁仪!勇士们都累了,马儿也累了……我知道我们逃不掉了。我让勇士带着妹妹向北逃,我和剩下的人向南逃,丁仪率军一直将我追到了洛川河畔,正值洛川汛期,江水湍急汹涌,护送我的勇士全部战死,我与流火誓死不愿沦为奴隶,于是跳下了洛川。流火将我驮到岸边力竭而亡,我也因为沁入大量江水,生死一线。幸得高人所救,在一处无名谷中将养了大半年才救回一条命,这位高人……便是前朝殇帝的嫡亲姐姐,她收我做了关门弟子,教我读书习字,棋道乐理,医术谋略……她终日穿着黑袍戴着一张黑铁面具,我在她身边多年也不曾见过她的真容。每到雷雨夜,她就会发狂然后折磨我,逼着我一遍又一遍回顾草原的往事,让我大声喊出我双亲,妹妹,安达惨死的事情。那时的我为了复仇什么都愿意做,即便因此落下梦魇,即便喝下她为我研制的奇毒……只要能报仇,我什么都愿意,哪怕是将我折磨致死!”
南宫静女的眸子恢复了一点儿焦距,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齐颜,眼泪又流了出来。
齐颜的心口仿佛被针刺过一般,除了不时冒出的眼泪,南宫静女平静的可怕。
齐颜的嘴唇抖了抖,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下去,真相何其残忍?自己良心上的解脱,是把伤痛转嫁到南宫静女身上换来的!
又何必?止于一句:我是来自渭国复仇的撑犁部公主,难道还不够吗?
欺君,谋逆,弑君,残害皇嗣,诬陷朝臣,哄抬市价,做空赋税……哪一条不是死罪?
齐颜犹豫了一下,觉得至少要把必须说的说完。
在决定坦白的那一刻,自己这条命就交给南宫静女了,只是自己揪出面具人的计划失败,若能借此让南宫静女了解到面具人可怕之处,也算是最后为她再做点事。
想通这里,齐颜把心一横,继续说道:“景嘉四年,前朝公主给我找到了一个新身份,我化名晋州齐颜到允州官学参加童生考。每年朝公主都会给我一份卷宗,里面是朝中上至中书下至长史的详细情报,朝中几位皇子和嫔妃的也有记录,里面包罗了他们的画像,生平,出身,喜好,派系,籍贯,甚至连性格都有剖析。这份情报我早就烂熟于心,虽未踏出过无名谷半步,却对朝中大半的事,了如指掌。于是我结识了公羊槐,从他自报家门起我就摸清了他的身份底细,我假意与他结交不过是看中了他世卿家的身份,宗正寺掌管皇族要事,与公羊槐交好更方便复仇。之后我又借着前朝公主给我的情报,揣摩秋闱乡试,春闱殿试的主考官的心思,行文时投其所好、一路博得二试元甲。前朝公主非常了解先帝,她断定殿试三甲必有一席出自寒门,我苦练书法为得就是能让先帝多看一眼我的卷子,前朝公主还说:要全力避免被点为探花,按照内廷的约定俗成:探花或被朝臣招赘为婿,再难出头。可惜……天不遂人愿,尽管我在游街时极力出丑,却还是没能躲过被指婚的结局……”
齐颜的喉头一哽,再难出声。
这个结局自己真的不愿意吗?答案显然是否定的,齐颜害怕再说下去自己会说出违心的话来,但身为女子的自己怎有脸面告诉南宫静女:能得卿下嫁,是自己来到渭国最美好的事情。
这些,便够了吧?
余下的罪孽自己应该坦白吗?
要说吗?
齐颜不怕死,只怕自己一死百了,却给南宫静女留下无尽的噩梦……
可是骗了她这么久,难道不应该都告诉她吗?
罢,若她问起,自己如实回答便是。
……
并非有意隐瞒,这些已是死罪难逃。
而且……齐颜的心里还存了一点私心,她不想把和南宫静女之间这最后一丝可能都掐灭,即便这么做……很卑鄙无耻。
齐颜发出一声叹息,沉默良久:“陛下还有什么要问的吗?”齐颜硬生生把眼泪逼了回去,准备接受最后的审判。
南宫静女的眸子逐渐恢复焦距,她看着齐颜,流着泪,努力扯动嘴角似乎想露出微笑,表情却有些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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