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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于绘画颇有天分,自幼又接受身为宫廷画师的父亲的熏陶,加上多年苦功,并非泛泛,眼力更是高人一筹,寻常画作难入他眼。但昨天无意看到这个比自己小许多的少年人作的画时,内心颇受震动。
其画的内容,是门神神荼郁垒,这是极其普通的题材,早被画滥,毫无新意可言,别说画师,便是画工和最低等的民间画匠,闭着眼睛想来也能成画。但自对方笔下落纸,却颇为不同,笔法波折起伏,清劲刚健,又行云流水,二门神眼目几笔勾勒而成,却若射电含光,生威露怒,栩栩之态,若就要从纸上跃出,叫人间邪祟望而却步。
这画风和笔法,显然来自叶画,却又不见拘泥,更非一味的模仿,挥洒自如。
传叶钟离少时曾为游侠,身无长物,一剑一笔,正是从剑道领悟到了笔法,融会贯通,人笔一体,自成一派,方成为一代宗师,受万人敬仰。
周鹤内心自视甚高,论画技,即便是当今宫廷内的翰林画直方山尽,或另一位如今最为得势的姚旭,他实际上也未必看得上。
这少年的画功,自然不能与叶钟离真迹相提并论,但论神髓领悟之透彻,实话说,即便是苦习了叶画多年的自己,也不如他。
此刻终于能够借机发问,周鹤紧紧盯着面前的这位少年人。
絮雨道:“叶祖被世人奉为神明,他自己却处处以画匠自居,更不藏私。我听闻从前他还在长安时,即便是最为低微的民间画匠来向他请教画技,他也会悉心指导,广传画技。他在作完京洛长卷出宫离开长安前,撰写一部画经,记下了他全部的作画口诀、研色之法和各种心得,好叫技艺传承,让天下所有有志于画道的画士能够有本可习。画经至今流传,造福天下无数画生,这些都是广为人知的事,周兄想必比我更是了解。”
“我师不过是山野里的一个无名画师,早年也曾游历繁华,后来看破世俗,用心研习,倾囊授于我。”
絮雨朝周鹤展开自己那只指节上生有几个笔茧的右掌。
“我并无天资,所幸得遇良师,知道一个勤能补拙的道理。所作之画,若是侥幸能入周兄之眼,是我之荣幸。”
这话说得滴水不露,周鹤看了她半晌,道:“叶二,往后你若出人头地,勿忘提携一二。只要你答应,我便将我知道的全部说出来。你也知晓,牵涉宫廷朝堂,有些事不可言,怕要掉脑袋——”
“我若能,必不忘记。”
“好!我信你!”
周鹤轻轻击了下掌,转头看了眼四壁,“这里说话不便,你随我来!”
二人出旅馆。周鹤往东出城,一直走出春明门,来到城外的一片荒野地里,周围看不到半条人影,这才停下来问:“你想知道什么?”
“你知道的全部。”
周鹤不解地看她一眼,“这个说起来,话就长了……”
“多长都没关系!”
他沉吟了下,“我便从当今圣人还是定王的时候讲起吧。”
“如今朝堂,以柳策业、王璋二宰最为得势。王璋出自太皇太后一族,柳策业也是世家,更是太子舅父。但当今皇后柳氏,并非太子生母,而是姨母。”
圣人为定王时,初以关东世家柳家长女为妃,柳妃生有如今的太子李懋,后病故而亡。等到议继妃的时候,柳家原本希望柳妃的一个堂妹续为定王妃,但定王另有属意,女子便是后来的殷王妃。
殷父曾做过国子监祭酒,殷女貌极好,也不知是何等机缘,入定王之眼,定王倾慕,求到了老圣人的面前。
那个时候,老圣人已日渐衰老,对儿子们颇多防备。定王的这个请求应正合他心意,做主赐了婚事。
“据说殷王妃嫁定王时,年不过十七八,定王也正当英雄壮年,得殷王妃后,极是宠爱,入同行,出同车,眼里再无旁人,可谓神仙眷侣,后得一爱女,号簪星郡主。附近务本坊内有一女冠观,名簪星观,那地原本就是定王府,簪星之名,也是来自郡主。不止如此,我听闻小郡主之所以以簪星为号,当年好像也是有个来历的……”
“这个不必说了,”絮雨打断周鹤的话,“空陵是怎的一回事?”
“这就要从叶钟离开始说起了。叶钟离号称门徒遍布天下,但他真正收为弟子并带在身边悉心教导的,只有一人,那人名叫丁白崖。”
絮雨还是头回听到阿公有这样一位亲传弟子,不禁一怔。
“丁白崖天资过人,文章诗画,皆是不俗,却因出身微寒,无家世傍身,来长安后,屡考科举不中,最后心灰意冷,弃书而专画。他天资本就聪颖,得叶钟离悉心教导,数年后便名扬长安。”
“叶钟离当年画完京洛长卷离开了长安,丁白崖却没走,成为之后最受瞩目的宫廷画师,参与各种宫宴,曾为上从太后下到王妃公主们的皇室女眷们作像。”
“丁白崖丰神秀骨,潇洒不羁,有魏晋风度,成名后,便得长安第一美男子之名,因他平常好穿白衣,人皆称之白衣丁郎,倾慕他的女子无数。传言当中甚至有不少高门贵女,为能求他作像,挖空心思,不惜一掷千金贿赂司宫台的得势阉人,好叫阉人为她们安排机会。他却独独钟情于定王妃,借他宫廷画师的身份刻意接近,二人渐有私情,只是碍于身份,各自隐忍下来。后来恰逢变乱,给予天赐良机。”
“据说京破前夕,太皇太后曾召殷王妃带着小公主入宫一道预备西幸,她却借机和丁白崖私逃,此后销声匿迹,再无二人的半点消息了。定王登基之后,这二人若是活着,自然更不会露面,或许如今正在天下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,做了一对逍遥鸳鸯。”
絮雨听得全身血液倒流,心头一阵突突乱跳。
她也想起来了。
当年她随阿娘入宫,确实见过一个生得秀朗如玉的年轻画师。那画师也为她和阿娘一道画过像。记得阿娘很是喜欢,曾将那幅母女图悬于寝堂。后来不知何故,阿耶好似不喜,画像便被摘了。
“不可能的!我叫你给我说朝堂旧事,你却给我讲这些不知哪里听来的谣言!”她忍不住出声反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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