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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叫田颖,是这座城市里一颗不起眼的螺丝钉。在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做着不咸不淡的管理工作,每天处理着无穷尽的报表和邮件,维系着表面客气实则疏离的同事关系。我的生活,就像我办公桌上那盆绿萝,看似生机勃勃,实则只要几天忘记浇水,边缘就会悄无声息地泛起焦黄。
中秋节的前一天,我请了年假,驱车数百公里,回到生我养我的那个小村庄——槐树庄。车窗外,熟悉的田野气息混杂着泥土和成熟庄稼的味道扑面而来,本该让我感到放松,但我的胸口却像压着一块巨石,越靠近村口,呼吸越是滞涩。
村里变化很大,水泥路通到了家家户户门口,不少老房子都翻新成了气派的小楼。我家也不例外,几年前我和丈夫李强生意还算顺遂时,出钱帮父母盖起了村里数一数二的二层小楼。红砖碧瓦,气派非凡。每次回来,父亲田老实总爱背着手,在村里溜达,享受着老伙计们羡慕的目光和恭维:“老田,享闺女福咯!”“颖丫头真有出息,在大城市住大楼房,开小轿车!”
是的,在槐树庄所有亲戚邻居眼里,我田颖就是“出息”的代名词。大学毕业,留在了省城,嫁了个能干的丈夫李强,一起做生意,早早买了房和车,孩子也争气,成绩不错。我是父亲的骄傲,是母亲在村里婆娘们中间挺直腰杆的资本,是弟弟田小勇可以偶尔向外人吹嘘的“我姐在省城混得可好了”。
可这光鲜亮丽的壳子下面,是怎样的一地鸡毛,只有我自己知道。
车停在家门口那棵老槐树下,树影婆娑,树皮皴裂,像极了父亲饱经风霜的脸。母亲系着围裙,笑盈盈地迎出来,接过我手里大包小包的礼品,嘴里埋怨着:“又乱花钱,家里啥都不缺。”父亲则坐在院里的马扎上,手里卷着旱烟,只是抬了抬眼,嘴角微微上扬,算是打过了招呼。他那张被日光晒成古铜色的脸上,皱纹里都似乎刻着“满意”二字。弟弟小勇和他媳妇也从屋里出来,寒暄着,帮忙拿东西。小勇的眼神有些闪烁,不如以往活络,他媳妇则一如既往地挂着略显局促的笑容。
一切都和往常的节日回家一样,热闹,客气,带着一种程式化的亲切。
晚饭异常丰盛。母亲使出了浑身解数,鸡鸭鱼肉摆满了八仙桌。圆月像一枚巨大的银币,镶嵌在墨蓝色的天幕上,清辉透过窗户洒进来,与屋里温暖的灯光交融。桌上,父亲照例开了瓶好酒,给我和小勇都倒上了一点。他抿了一口酒,咂咂嘴,开始重复他那些我早已能背下来的“丰功伟绩”:“今儿个碰见村东头老张,又问起你咧。我说我闺女啊,忙!生意上的事,管着好些人呢!那两套房子,地段都好得很……”他的声音洪亮,带着不容置疑的得意。
母亲在一旁附和着,不停地给我夹菜:“颖啊,多吃点,看你又瘦了。李强和孩子咋没一起回来?生意太忙了?”
“嗯,他……走不开。孩子要上补习班。”我含糊地应着,嘴里的红烧肉忽然变得味同嚼蜡。李强不是忙,我们已经在冰冷的沉默中僵持了快一个月了。所谓的生意,早已是勉强维持,表面的风光全靠借贷和硬撑。那两套房子,一套租出去租金勉强覆盖另一套的贷款,压力大得我时常在深夜惊醒。我们之间,早已没了温情,只剩下无休止的争吵、埋怨和令人窒息的冷漠。离婚的念头,像藤蔓一样,在我心里疯狂滋长,缠绕得我几乎透不过气。
我看着眼前父母满足的脸庞,听着他们对我“幸福生活”的想象和赞美,那些堵在喉咙口的话,像滚烫的岩浆,灼烧着我的理智。我知道,打破这份他们精心维护的“圆满”是残忍的。可是,我快要装不下去了。这个中秋,这个团圆夜,我不想再戴着假面生活。
饭桌上,话题从我的“风光”渐渐扯到了村里。父亲说起村西头老李家的闺女,因为男人家暴离了婚,带着孩子灰溜溜地回了娘家,成了全村的笑柄。“啧啧,真是丢人现眼啊,”父亲摇摇头,“女人家,还是要以家庭为重,忍一忍,啥坎过不去?”母亲也叹气:“就是,苦了孩子哟。小勇,你姐可就争气了,你得多学着点。”
弟弟田小勇闷头嗯了一声,快速扒了几口饭。我瞥见他媳妇在桌下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,眼神复杂。
那一刻,我积压了数年的委屈、疲惫和绝望,冲垮了最后一道堤防。我放下筷子,声音不大,却让整个饭桌瞬间安静下来,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。
“爸,妈,”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微微颤抖,“其实……我过得一点都不好。”
月光静静地照在我的手背上,冰凉。我深吸一口气,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:“我很压抑,每一天都很累。我和李强……我们早就没感情了,天天吵架。生意也不好,房子欠着好多债……我……我想离婚。”
死一样的寂静。
我甚至能听到窗外秋虫的鸣叫。我不敢抬头看他们的表情,只是死死地盯着碗里那块没动过的鱼肉,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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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预想过他们的反应。母亲可能会心疼地哭起来,父亲也许会勃然大怒,骂我不知足,或者他们会急切地追问细节,劝和……我甚至在心里卑微地期待着一丝理解和支持,哪怕只是一句“闺女,你受苦了”。
然而,什么都没有。
几秒钟漫长的如同一个世纪。然后,我听见父亲重重地咳嗽了一声,拿起酒杯,猛地灌了一口。母亲慌乱地拿起筷子,夹了一筷子菜放到我碗里,声音干涩:“瞎……瞎说啥呢!快,吃饭,菜都凉了。”她的眼神躲闪着,不敢与我对视。
弟弟田小勇把头埋得更低了,几乎要埋进碗里。他媳妇则一脸紧张地看着公婆,又偷偷瞄我一眼,迅速移开目光。
没有安慰,没有询问,没有支持,甚至连反对的声音都没有。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沉默,和一种急于掩盖尴尬、粉饰太平的慌乱。他们用行动告诉我,他们拒绝接收这个信息,拒绝承认他们引以为傲的女儿的生活其实是一团糟。我那个“成功”的形象,对他们而言太重要了,重要到他们宁愿选择视而不见。
我的心,一点点地沉下去,沉进一片冰窖里。比和李强争吵时更冷。原来,我所以为的避风港,其实根本无法容纳我的不堪和失败。我在他们眼里,或许从来就不是一个有血有肉、会痛苦会迷茫的女儿和姐姐,而只是一个叫做“出息”的符号,一个用来满足他们面子和虚荣心的漂亮标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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