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真正让我心头一颤的,是一次深夜。我因工作烦闷,站在自家阳台上吹风,无意间瞥见对面王家厨房还亮着微弱的灯。窗户半开着,传来王桂芬压抑的、破碎的抽泣声,低低的,像受伤动物的呜咽。白日里那麻木的躯壳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,露出底下汹涌的痛苦。这压抑的哭声在寒冷的夜里格外揪心。就在这时,窗玻璃上,清晰地映出了另一个身影。
是阿强。他不知何时已经无声地站在了厨房门口,没有进去,只是倚着门框,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。他微微低着头,看不清表情,只有那双映着厨房微弱灯光的手,在身侧紧紧攥成了拳头,指节捏得发白,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克制着什么。他就那样站着,一动不动,直到王桂芬那令人心碎的呜咽声渐渐低下去,最终被浓重的夜色吞没。他没有一句安慰,没有跨进那道门槛,只是像一座沉默的山,守住了那片崩溃海域的边缘。
几年后,阿强在码头找到了一份装卸的工作,卖的是死力气,汗水能腌透衣裳那种。他领到第一份微薄的薪水时,是个闷热的夏夜。他走进门,汗水浸透的工装背心紧贴在虬结的肌肉上。他没像往常一样直接去厨房角落的水龙头冲凉,而是在那盏昏暗的白炽灯下站定,从同样湿透的裤兜里,掏出了几张被汗水浸得几乎粘连的皱巴巴的钞票。他走到坐在小凳子上发呆的王桂芬面前,把带着体温和汗湿的钱,小心地、不容拒绝地塞进了她枯瘦的手里。
王桂芬像是被烫了一下,茫然地抬起头看他:“……做啥?”
“买肉。”阿强声音低哑,喉结滚动了几下,挤出两个沉闷的字,眼神固执地钉在王桂芬脸上,“给小明。”他顿了顿,又补充道,“还有晓雯。”
他把那两个名字念得很轻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。说完,他立刻转身,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进了厨房里间那个用木板隔出来的、只能放下一张行军床的小空间,门轻轻合上了。
王桂芬低头看着掌心那几张被汗水和体温捂得温热的票子,长久地沉默着。昏黄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,那张总是麻木的脸上,似乎有什么极其微弱的东西,极其缓慢地融化了一角。
岁月无声碾过,十六年的光阴,足以让晓雯长成干练的姑娘,远嫁他乡;让瘦弱的小明成年,却也拖着一幅孱弱的身子骨,在街角开了一家小小的电脑维修店,生意清淡。王桂芬彻底老了,背脊弓得像风干的虾壳,眼神越发浑浊迟钝,时常对着丈夫的旧照片一坐就是半天,喃喃自语。唯有阿强,依旧是这个家最沉默的顶梁柱。
变故在一个深秋的清晨毫无预兆地降临。冷冽的空气里飘着薄雾。家里的座机尖锐地响起,刺破了死寂。是医院的电话。王桂芬在菜市场口晕倒,被紧急送往了医院。
我赶到医院时,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刺鼻气味。小明瘫坐在长椅上,双手抱着头,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着。医生面色凝重地对他说着什么“……大面积脑梗……深度昏迷……预后很不乐观……做好长期准备……”
那些冰冷的词语像淬了毒的针,一根根扎进在场每个人的心里。
就在这时,走廊尽头传来一阵急促沉重、带着巨大恐慌的奔跑声,脚步声杂乱而沉重,敲打着冰冷的地砖,如同闷锤砸在人心上。
是阿强!他刚从码头赶回来,一身尘土和汗味。隔着长长的走廊,隔着几个茫然失措的护士,他看到了抢救室紧闭的门上那刺眼的红灯。那一瞬间,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,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。他猛地停下脚步,那双在码头扛起千斤重担也从不颤抖的手,第一次剧烈地哆嗦起来。他死死盯着那扇门,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一种末日崩塌般的绝望。
下一秒,他像一头被逼疯的困兽,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、几乎不似人声的嘶吼,猛地朝抢救室的门冲去!他无视了惊叫的护士,无视了试图阻拦的人群,蛮横地用肩膀狠狠撞向那扇紧闭的门!沉闷的撞击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。
“开门!开门啊!”
他吼叫着,声音嘶哑破裂,带着刮蹭铁锈的粗粝感,“妈——!”
这个字眼,他从未如此清晰地、如此绝望地、如此撕心裂肺地喊出口,“你说等我娶媳妇的!王桂芬你给我听着!你说话!开门——!”
他的拳头疯狂地砸在冰冷的门板上,砰砰作响,指关节瞬间就破了皮,渗出血丝。巨大的绝望和狂暴的力量在他身上交织冲撞,几乎要将这具沉默的躯体彻底撕裂。保安冲过来,几个人合力才勉强把他从门边拖开。他依旧在挣扎,像一头濒死的野兽,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门,嘶吼变成了痛苦的呜咽:“妈……你说话……你答我一句……”
声嘶力竭,字字带血。冰冷的玻璃映出他扭曲的泪脸,那一刻,我骤然明白,原来有些羁绊早已超越血脉,刻骨入髓。
阿强就在王桂芬的病床边打了个地铺。那张窄小的行军床折叠起来塞在角落,他高大的身躯蜷缩在冰冷的地砖上,守着床上那个依靠仪器维持着微弱生命体征的老人。他不眠不休地守着,给她擦身、按摩那些僵硬的肌肉,凑在她耳边一遍遍地低声说话,告诉她码头今天卸了什么货,告诉她晓雯打电话回来了,告诉她小明店里的生意好像好了点……声音低沉温柔,与那日在走廊上疯狂咆哮的男人判若两人。他固执地相信她能听见。
那张被岁月磨砺得棱角分明的脸,在病房惨白的灯光下,只剩下令人心碎的憔悴。生命探测仪发出的单调滴答声,像是为这场漫长的守候敲着永无休止的丧钟。
死神最终还是冷酷地拖走了油尽灯枯的王桂芬。那是一个飘着细雪的冬日黄昏,窗外灰蒙蒙一片。阿强握着王桂芬那只早已失去温度的手,把额头抵在上面,很久很久。他没有号啕大哭,只是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着,压抑到了极致的痛苦如同一场寂静的地震。
葬礼过后没多久,那个沉默寡言的小明,病倒了。多年的积弱仿佛被母亲的离世彻底压垮,一张苍白如纸的诊断书——“尿毒症晚期”,像最后的判决书,把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彻底推入寒冬的深渊。
消息传开,街坊邻里一片唏嘘。有人摇头叹息,说王家算是彻底完了,阿强就是再念旧情,也没道理赔上自己一辈子去填这个大坑。毕竟,他只是个“外人”。连晓雯匆匆赶回来,红肿着眼睛,看着弟弟瘦脱了形的样子,再看看沉默得如同石块的阿强,欲言又止,最终也只是捂着脸低泣。
阿强毫无征兆地消失了几天。王家那扇门紧闭着,像一张沉默绝望的嘴。小明孤单地躺在家里那张吱呀作响的旧床上,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。邻居们叹息着摇头,人情冷暖,世态炎凉之类的议论悄悄在楼道里弥漫开。现实沉重如山,压垮一份沉重的恩情,似乎也是情理之中。
一个阴冷的傍晚,我提着一袋水果去看小明。推开那扇熟悉的门,里面光线昏暗。一个高大熟悉的身影正俯着身,动作有些迟缓僵硬,似乎在费力地拾捡掉落在地上的东西。
“小明?”我试探着叫了一声,反手带上门,将装着苹果和橙子的袋子轻轻放在门边的矮柜上。
那身影顿了一下,慢慢直起腰转过身。昏暗的光线勾勒出小明略显疲惫的面容,他手里攥着几支散落的画笔和一个颜料管。
“你来了啊。”他的声音有些沙哑,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笑意,“刚才不小心把画具碰掉了,收拾收拾。”
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松节油气味和若有似无的发霉气息。厚重的窗帘拉着,只留了一条缝隙,透进傍晚残余的微光,刚好照亮他脚边散落的两三张素描纸和他刚才俯身收拾的那片区域。地上还零星散落着几支铅笔。
“怎么不开灯?”我边说边摸索着墙壁,找到了开关。啪嗒一声,昏黄的顶灯光芒瞬间充满了这个不大的空间,驱散了角落的浓重阴影,也让我看清了他有些苍白的脸色和微皱的眉头——显然,那袋被我摔伤的橙子散发出的、格外浓郁的果香,此刻也融进了空气里。
“没什么,省点电。”他含糊地应着,弯腰把最后一支笔捡起来,放进旁边一个敞开的旧木质画具箱里,动作依然带着点不自然的滞涩感。
我注意到他书桌旁摊开的素描本,上面似乎是一副未完成的风景草图,旁边还放着一杯早已凉透、只剩一半的水。窗隙溜进来的风拂过,桌上几张草稿纸轻轻颤动起来。
“你……”我看着他的样子,心里有点担忧,话还没出口。
他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,轻轻摆了摆手,低声说:“就是有点累了,没大事。谢谢你来看我,还买了水果……其实你不用特意跑一趟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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