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羊奶子医疫记
民国十三年暮春,皖南山里的雾总比别处浓些。清溪村被漫山苍翠裹着,往日里晨光穿雾时,总能听见溪边捣衣的捶声混着药铺开门的吱呀响,可今日这份热闹却没了踪影。
百草堂的门板刚卸下半扇,就有个汉子背着老母亲跌撞进来,粗布褂子上沾着泥点,声音发颤:“王药师!您快看看我娘,昨儿夜里上吐下泻,这会儿连睁眼的劲儿都没了!”
王宁正用布巾擦着案上的铜药臼,听见动静抬眼望去。他年近六旬,鬓角霜白,眼角的皱纹里总像嵌着药末子,一双布满老茧的手常年握着药杵,指节泛着暗红。见老妇人面色蜡黄地靠在椅上,嘴唇干得起皮,他立刻放下布巾,手指搭在老妇人腕上,指腹贴着那根微弱的脉,眉头渐渐拧成了疙瘩。
“脉象虚浮,是湿热犯了脾胃。”王宁收回手,转身从药柜里抓出黄连、茯苓,指尖在药斗间翻飞,动作利落却掩不住倦意——这已是今日第三个腹泻病人了。他女儿王雪端着铜盆进来,见父亲又皱着眉,赶紧放下盆帮着递纸包。姑娘刚及笄,梳着两条乌油油的辫子,青布衫领口别着个绣了薄荷叶的香囊,是她娘张娜给缝的,说是能清神。她捏药时总格外小心,生怕抓错了分量,指尖沾了药粉也不敢蹭,只悄悄在衣角蹭了蹭。
张娜正给灶上的药锅添柴,听见前堂动静,撩着围裙走出来。她鬓边别着支银簪,布裙上沾了些炭灰,手里还攥着块擦碗布:“老王,要不歇会儿?你从昨儿半夜到现在还没合眼呢。”
王宁没应声,只把包好的药递给汉子:“回去用灶心土煎水,大火烧开转小火,一日两服。”话音刚落,门外又涌进来几个村民,有扶着的,有搀着的,个个面色难看。王宁心里一沉,正要开口,就见护道者林婉儿挑着药筐走进来。她穿一身短打,裤脚扎着绑腿,腰间别着把柴刀,脸上沾了些草汁,却丝毫不显狼狈:“王药师,我去后山采金银花,见李伯家的娃也在拉肚子,说是村里好几个都这样了。”
林婉儿自小跟着师父在山里跑,后来师父过世,王宁收留了她。她身手利落,采草药的本事比村里汉子还强,百草堂缺些珍稀药材,总靠她去深山里寻。这会儿她放下药筐,伸手摸了摸一个孩子的额头,又捏了捏孩子的手心:“手心发潮,跟之前那几个症状一样。”
张阳是王宁的学徒,刚满十八,背着个装满采药工具的粗布包,正蹲在地上整理药谱。听见众人说话,他猛地抬头,眼里带着几分急切:“师父,会不会是疫症?我之前在药谱上见过,湿热疫症就会让人上吐下泻,还传得快。”他说着就去翻身边的药谱,粗布包滑落在地,里面的小锄、药篓滚了出来。
王宁接过张阳递来的药谱,指尖在泛黄的纸页上摩挲。这药谱是他师父传下来的,每页都写满了批注。他看了半晌,叹了口气:“先按湿热症治,用黄连、葛根、白术配药,若是明日还不见好,怕是真要出事。”
正说着,门外传来一阵哄闹声。刘二挎着个空药箱,站在百草堂门口,故意提高了嗓门:“各位乡亲,我家孙掌柜说了,这病邪性,可不是随便抓几把药就能好的。要是吃坏了身子,可没人担责啊!”他是村外济生堂孙玉国的手下,尖嘴猴腮,总爱穿着件不合身的绸衫,显得油滑又可笑。
张娜气得攥紧了擦碗布:“孙玉国这是要干什么?都这时候了还说风凉话!”
林婉儿手按在腰间的柴刀上,眼神冷了下来:“我去把他赶走。”
王宁拉住她,摇了摇头:“别跟他置气,先顾着村民。”他走到门口,看着围在一旁的村民,声音虽轻却透着坚定:“各位乡亲,我王宁从医三十年,不敢说能治百病,但定会尽力。要是信我,就留下抓药;要是不信,我也不拦着。”
村民们你看我我看你,最终还是有大半人留了下来。刘二见没人理他,撇了撇嘴,骂骂咧咧地走了。
等最后一个村民拿着药离开,天已经黑透了。张娜端来一碗热粥,王宁却没心思喝,只坐在案前翻药谱。王雪帮着收拾药柜,见父亲鬓角的白发又多了些,忍不住说:“爹,您喝口粥再看呗,身子要紧。”
王宁抬起头,眼里满是疲惫:“雪丫头,你记住,医者治病,也治心。要是这病控制不住,村里不知要多多少病人。”他指了指药谱上的一页,“你看这胡颓子,果实能收敛止泻,根能祛风利湿,要是能找到,或许能派上用场。”
林婉儿正擦着柴刀,听见这话,立刻站起来:“王药师,明日我去村后向阳沟谷看看,那里向阳,说不定有胡颓子。”
张阳也赶紧说:“师父,我跟林姑娘一起去,多个人多份力。”
王宁点了点头,拿起那碗早已凉透的粥,慢慢喝了起来。窗外的雾更浓了,把百草堂裹在其中,像一座孤岛。他知道,这场与疫症的较量,才刚刚开始。
天刚蒙蒙亮,林婉儿就背着药篓出了门。晨雾把山路裹得发潮,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她的绑腿,裤脚沾满了细碎的草籽。她沿着村后那条常年向阳的沟谷走,眼尖地发现崖边灌木丛里缀着些橙红色的小果子——正是胡颓子。
这胡颓子树生得粗壮,枝条上还带着些短刺。林婉儿从腰间解下柴刀,小心地拨开带刺的枝桠,指尖触到果实的瞬间,能感觉到表皮细密的锈色鳞片。“熟得正好。”她轻声自语,将成熟的果实一颗颗摘进药篓,连带着几片厚实的革质叶子和一截带着须根的树干也一并挖了,动作利落得像在林间穿梭的松鼠。
等她背着满满一篓胡颓子回到百草堂时,王雪已经在灶房烧好了热水。见林婉儿回来,姑娘赶紧迎上去,帮着把药篓卸下来:“林姐姐,这就是胡颓子吗?比我在药谱上看的还好看。”她蹲在地上,小心翼翼地拿起一颗果实,指尖轻轻蹭过表皮的鳞片,生怕碰坏了。
王宁正在案前碾药,听见动静抬头看了眼,放下药碾走过来:“成色不错,果柄处没断,叶子也新鲜。雪丫头,你按我教的法子,把果实摘下来,挑出未成熟的青果,再用温水泡半个时辰去涩。”
王雪点点头,立刻端来木盆开始分拣。她记得父亲说过,未成熟的胡颓子酸涩味重,药性偏烈,若是混入药里会伤脾胃。可今日来取药的村民比昨日还多,灶房里的药锅一直冒着热气,张阳忙着给村民抓药,张娜则在一旁帮着熬药,满屋的药香混着病患的咳嗽声,让她不由得慌了神。
分拣到最后,盆里还剩几颗半青半红的果实,王雪犹豫了一下——这几颗看着快熟了,若是挑出去,今日的药量怕是不够。她咬了咬唇,终究还是把那几颗半青的果实也放进了泡药的盆里,心里想着:“就几颗,应该不碍事。”
等胡颓子泡好,王宁将果实连同叶子、树根一起放进药锅,加入甘草、干姜中和药性,大火烧开后转小火慢熬。药香渐渐弥漫开来,带着几分清甜,与之前黄莲的苦涩截然不同。第一个来取药的是村东头的李大娘,她喝了药后,下午就来百草堂说腹泻轻了些,王雪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。
可到了傍晚,麻烦却来了。先是李大娘的儿子跑来说,李大娘喝完第二服药后,胃里一阵绞痛,接着又有几个村民陆续来反映,说喝了药后恶心反胃。王宁赶紧给他们诊脉,发现他们的脉象虽比之前有力,却带着几分虚浮,显然是脾胃受了刺激。
“药材是不是出了问题?”张阳皱着眉,蹲在药渣旁仔细查看。王宁也蹲下身,从药渣里挑出几片未煮烂的胡颓子果实——果皮泛着青白色,正是未成熟的果子。他心里一沉,转头看向王雪:“雪丫头,分拣的时候,是不是把青果混进去了?”
王雪脸色瞬间变得苍白,攥着衣角小声说:“我……我见药量不够,就放了几颗半青的……”
“糊涂!”王宁的声音第一次带着怒意,“医者用药,半点马虎不得!青果药性烈,脾胃本就虚弱的病患怎么受得住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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