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康熙二十一年,初春的暖阳,终于带着几分真实的温度,慷慨地洒在秦淮河浑浊的水波上,也透过“听鹂阁”二楼雅座敞开的雕花木窗,斜斜地铺满了半张黑漆八仙桌,桌上,一壶上好的雨前龙井正氤氲着清香,几只青瓷茶盏袅袅升腾着热气。
茶楼里人声渐稠。跑堂的提着滚烫的长嘴铜壶,在桌椅间穿梭如蝶,吆喝声里透着久违的轻快,楼下大堂,几张桌子已经坐满,多是些穿着半新不旧绸布衫子的商贾模样人物,或低声谈着生意,或高声议论着时局,脸上少了些前些日子的惊惶,多了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未来的盘算。
一名茶客端起茶盏,轻轻吹了吹浮沫,目光投向窗外秦淮河对岸那片狼藉之地,曾经的江宁满城,昔日高耸的城墙已被扒开巨大的豁口,如同被巨兽啃噬过,尘土飞扬中,隐约可见许多穿着鲜红军服的身影在忙碌,号子声、敲击声、木材砖石滚落的轰隆声,隔着河水隐隐传来,一队队红营的战士,正将拆下的巨大梁木、青砖有条不紊地运走,仿佛在清理一块巨大的、令人厌恶的疮疤。
“嘿!还真把满城拆了啊!”那名茶客咂了咂嘴,语气里带着点说不清的意味,像是解气,又像是惋惜那些上好的木料砖石:“我之前不知听谁说的,这江宁城和平解放,那些八旗满人是出了不少力气的,还有之前安徽的战事红营俘虏了那么多满蒙八旗,大多都是江宁的驻防八旗,红营要安抚他们,所以不准备拆这江宁满城。。。。。。没想到到底还是给拆了。”
“汉家兵马收复南京,怎么可能不拆了那满城?这鞑子的‘城中之城’就该抹平了!听说那些个王府、衙门的地基都要掘开三尺,一点痕迹都不留!痛快!”一名老夫子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,慢悠悠地啜了口茶,才继续说道:“去岁此时,此地还是八旗驻防重地,汉人不得擅入,气焰何等嚣张,转眼间灰飞烟灭!天道好还,报应不爽。拆了好,拆得干干净净,方能昭示日月重光,山河再造。”
“拆是拆得好,这满城杵在城里,就像根刺,看着就膈应。拆了,心里才真正踏实!”一名富商打扮的茶客说着,忽然话锋一转,眉头却微微皱起:“只是……这动静也太大了些,整日里尘土飞扬,轰隆作响,我那铺子离得不算近,柜台上都落一层灰,还有那些拉木料砖石的大车,把几条好端端的路都压得不成样子,这生意,多少还是受了些影响。”
“彭掌柜,我看你不是担心生意,是担心自个的商铺也给拆了吧?我可听说了,之前城里那么多豪商百姓和八旗满人躲兵灾逃出城去,低价发卖了不少商铺产业,你可是趁机捞了一大笔,赚了许多商铺在手里!”一名茶客哈哈大笑着揭了那人的老底:“你要是真担心压坏了路,那你跟着红营去修路不就成了?红营入城开始就天天组织兵马和人手扫街清城,你也去报个名、戴个红袖章上街去嘛!”
周围一众茶客哄笑起来,那名富商面上略微有些尴尬,赶忙转移话题道:“老兄,小弟也就是感慨几句不是?我这点家业,不过是些尘土而已,红营入城之后嘛,说影响也有些影响,但也大不到哪里去,真正遭了大影响的,还是那十里秦淮的风月场,城里的青楼赌档都给封了,那‘十里秦淮’的风月,怕是真要成绝响喽!”
众人朝着秦淮河顺江望去,只见沿河一带,昔日那些挂着“倚翠楼”、“醉月轩”之类旖旎招牌的精致画舫和临河小楼,此刻大多门窗紧闭,贴着一个个封条,往日丝竹管弦、莺声燕语彻夜不休的景象荡然无存,只剩下河水寂寞地流淌。偶尔有几艘小船划过,也是运货或载客的寻常船只。
“莫说是秦淮河边的赌坊青楼了,整个江南都在搞什么扫黄打黑!”一名茶客啧啧连声:“不单是江宁城,江南、安徽各地的赌坊、青楼统统都给封了,还有街面上那些青皮无赖、堂口会道门什么的,也一并给端了!听说抓了好些人,鸨母、赌头、当家,全给锁了去游街示众,然后不知押到哪里做苦役去了!”
“啧啧,那阵仗……好些个平日里呼风唤雨的人物,如今灰头土脸,跟死狗一样被拖走,对了,你们今日来饮茶之时,见到街口扫街的那些个劳改犯没有?听说里头就有漕帮的黄帮主呢。”
那名老夫子闻言,脸上却露出赞许的神色,捋了捋稀疏的胡须:“正该如此!藏污纳垢之地,伤风败俗,耗人钱财,毁人家室!王师此举,乃是涤荡乾坤,扫除前朝积弊,正本清源!此等陋习不除,何以谈光复?何以谈中兴?”
“老夫子,你是没这需求了,也就无所谓了。。。。。。”有一名茶客苦笑着摇了摇头:“只是……这秦淮风月,赌坊博戏,在我金陵,也算是……嗯,也算是延续了几百年的一种……市井营生?骤然全给禁绝了,总觉得这城里,像是少了点什么活气儿,以前吧,虽说乱糟糟的,可夜里出来,灯红酒绿,多热闹!如今倒好,天一擦黑,街上除了巡街的兵爷,冷冷清清。”
老夫子镜片后的眼睛瞪了那名茶客一眼,语气带着训诫,“难道你还怀念那醉生梦死、乌烟瘴气的日子不成?王师整肃市面,清扫街道,宵小遁形,夜不闭户,这才是真正的太平气象!”
那茶客却不服气,哼了一声道:“老夫子,你也别总向着红营说话,红营拆了满城、查封了青楼赌档,也把城东的孔庙给拆了,听说在衢州还把圣人的后人抓起来公审,你这拜了一辈子孔圣人的,圣人庙宇都给拆了,你就一点不觉得过分?”
那老夫子一时语塞,默然一阵,脸上的神情极为复杂,轻轻叹了口气:“新朝雅政。。。。。。总是有些出格之处,这江宁城啊,像是被一股子大水从头到脚狠狠冲刷了一遍。旧的、脏的、碍眼的,都给冲走了,连带着一些……嗯,一些咱们看了几十年、甚至几百年的东西,也跟着没了影儿,是好是坏。。。。。。。谁说得清楚呢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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