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贞仪侧躺着,脑袋靠着坐在那里缝衣裳的桃儿,睡得十分怡然。
橘子紧挨着贞仪,眯着眼睛也在打盹儿。
王锡琛拿着那篇灵气超然的诗文,看着船头熟睡的女儿,眼底俱是憾色。
他不由又想到三日前,同女儿谈及江南文人们为皇帝下江南所赋之诗词文章,让他意想不到的是,贞仪笔下竟显出抨击的鲜明颜色来,以《五色鹦鹉》为名,借鸟喻人,诗曰:
【镂错奇毛共讶看,陇禽一种致应难。羽仪漫混朝阳凤,空有文章眩外观。】
这是堂而皇之地抨击那些诗词文章花团锦簇华而不实,不言实物不书实事只知附庸风气。
王锡琛彼时愣了好大一会儿,他甚至有些恍惚地想,他好端端地一个书香女儿,怎突然变得这样“尖锐”了?
而此时再看手中这篇酒后诗,王锡琛方才意识到,他的女儿并不是突然变得尖锐了,而是在这漫长的远游路上,在这挣脱了大半拘束的成长途中,终是慢慢显露挥洒出了她原本的狡黠与锋利本性。
此外,王锡琛不得不承认的是,这样的狡黠与锋利必然是源于过人的天分与悟性。
父亲生前对贞儿的另眼相待从不是没有缘由的……只因是女儿家,他这个做父亲的便一直未曾真正去正视女儿的天分。
可即便正视了,又能如何?
好一会儿,王锡琛才心情复杂地折返船舱内,他弯身来到女儿的书箱前,几只书箱堆放,被贞仪当成了临时的书案,上面摆放着一沓稿纸,拿镇纸压着。
王锡琛盘腿坐下,将那篇新诗放在一旁,翻看起那些稿纸。
他知道,女儿近来在琢磨为女子立传刊书之事。
此事是贞仪和钱与龄在来信中敲定的,也不知是谁先提及的,总之二人是一拍即合了,贞仪从去年腊月便开始着手此事,搜罗探寻当朝以及前朝历代女子们的事迹——
譬如方才那首诗中的“聂隐娘”,便是一名传奇女刺客。
再譬如此刻王锡琛手中这张稿纸上,乃是贞仪为柳如是小像所题诗词。
再往下翻,大多是些王锡琛听也不曾听过的才女人物。
贞仪与钱与龄想法一致,不拘身份,要为她们立传刊书,好让这些女子们的事迹与诗作也可以流传下去。
近来贞仪不单在忙着为这些女子立传之事,也在思索着归纳自己这些年来所学的筹算学术。
在贞仪看来,除了自己的见解之外,去归纳前人的主张,也是推进学术的重要步骤,归纳的过程中可以进行更明晰的对比和思考,且她将此比作“水银相聚”——同类学术,如同一粒粒散落的水银,若可使它们相聚拢,便可化作一颗浑亮明珠,使人们看到此科学术更完整更聚集的面貌。
但这实在不是易事,首先需要从浩如烟海的算学书籍中进行筛选以及思考辨析,这是一个近乎庞大的工程。
王锡琛看着手中的那些稿纸上写写画画的图形,以及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勾股定理证法解法等,只觉连看懂都是难事。
他心底甚至生出一点骄傲,又不免想,他的女儿有的不止是天分和悟性,还有过人的好学与坚持。
这样难得这样罕见的孩子,却偏偏是个女儿家。
听得船外响起女儿醒来后的说话声,王锡琛方才回过神,放下那些沉甸甸的稿纸。
此一程多水路,贞仪的窥筒有了大用处,白日里观景,夜晚观星。
日月星辰在贞仪的窥筒中悄然运动着,地貌景物也在其间游走变化。
这个夏季,贞仪在贵州停留了月余,随祖母拜访了故交,也跟着父亲在民间行医。
一日,贞仪突发奇想,向父亲提议,想将父亲在医理上的主张见解归总下来,来日或也可刊为济世之医书。
王锡琛听罢立即摆手:“为父不过只通晓些皮毛而已,岂可这样误人……”
贞仪却十分热衷:“岂会,父亲行医谨慎,从不一味照搬医方,而是分人分症分地治之,并且一向主张防病于未然,这样的见解极该流传开来才是——”
王锡琛仍摆手拒绝,但从那日后,橘子却不止一次发现他夜晚偷偷点灯翻看医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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