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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2章 不曾想（第1页）

九十年代初，中专毕业的杜晓，凭借在校期间光荣入党及诸多荣誉，幸运地分配至云沧县水电局。然而，踏入仕途的杜晓，走得并不顺畅。熟识的人都清楚，他骨子里有股十头牛也拽不回的倔劲，认准的事，撞了南墙也不回头。众人评价他：成也此性，败也此性。眼看同期伙伴陆续晋升，杜晓始终原地踏步。直至十年前，他在单位仍是一名普通职员，连中层干部的边也未沾上。

后来，全省一项重点工程上马，云沧县成为最大移民县，新组建了移民局。正值此时，这位“大龄青年”得原单位领导“隆重举荐”，随同一批年轻干部，调入县移民局。

不曾想，这次看似身不由己的调动，竟成为他仕途的重大转折。

甫入县移民局不久，领导便发现这位同志颇为出色。他对政策的理解领悟与融会贯通能力尤为突出，看待问题常有独到见解。很快，杜晓被委以重任，担任政策法规股长。年近不惑还能迎来事业小高峰，实属不易。移民事务政策性强，阶段规章层出不穷。对于新出台的条文，杜晓总是先学一步，烂熟于心，牢牢掌握主动，随时随地皆能信手拈来。县里但凡召开移民相关会议，必有杜晓身影。他成了众人口中名副其实的移民政策“活字典”。

杜晓的亮眼表现，引起了时任县委组织部张部长的关注。他进入张部长视野，除却精通政策的突出专长，还因其为坚守原则底线，敢于挑战权威、据理力争。在张部长看来，史无前例又艰巨浩繁的移民搬迁，正需杜晓这般干部为领导把关、参谋，确保决策经得起历史检验。不久，杜晓被擢升为县移民局副局长，分管政策法规。中年得志，他更是雄心勃勃，干劲冲天。待到移民搬迁落幕，组织论功行赏，杜晓再次迎来人生重大机遇——出任云沧县水电局局长。

不曾想，参与重点工程建设的经历，竟让他脱颖而出，赢得组织如此厚重的奖赏。

重点工程全面收官，包括张部长在内的一批县领导相继调离。新任县委组织部汪部长，按前任分工，继续牵头处置移民后续事宜。遗留问题大多政策难以覆盖、化解难度极大，是难啃的“硬骨头”。为加大力度，汪部长就任不久，县委、县政府决定抽调熟悉情况、精通政策的骨干组建专班集中攻坚。杜晓顺理成章入选。他深知，此番抽调承载组织重托，定当不辱使命，发挥所长，竭力为领导分忧解难、当好智囊。

专班运行后，杜晓敏锐地觉察到，自己虽积极主动，却未能真正进入汪部长的视线。他不禁反思：不被领导看重，说明自身工作尚有差距。一番揣测后，他对待专班事务愈发用心卖力，将“移民百事通”的专长发挥得淋漓尽致。然而，这番苦心并未赢得汪部长丝毫好感，相反，领导对他的成见竟日益加深，毫不掩饰。

一次专班会上，汪部长正微笑着听取汇报，下一秒脸色骤然阴沉，目光如电般射向杜晓，不问缘由便厉声斥责：“杜晓！你这数据怎么核的？基本概念都搞不清！就这水平也敢坐在这里？”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，令在场所有人屏息凝神，面面相觑。杜晓如遭重击，脊背瞬间绷紧，指尖冰凉，脑中飞速检索却一片茫然——他确信自己负责的部分毫无纰漏。汪部长那阴沉的眼神和不容置疑的口气，让他如坠冰窟，百思不得其解。

不曾想，这仅仅是开端，后续发生之事，令他在汪部长心中彻底成了“麻烦制造者”，终被钉死在“冷宫”的标签上。

彼时，全县一批重点水电项目陆续上马，县水电局主持常务工作的副局长却因病长期休假。分管副县长心急如焚，希望杜晓能将主要精力放回原单位。在专班任务同等重要的情形下，副县长深知“位轻”，向县委书记、县长求援恐也无济于事，只得硬着头皮，近乎命令式地将单位核心要务压给杜晓。难题，终究落在了杜晓肩上。人非三头六臂，分身乏术，他投入专班的时间自然锐减。汪部长对此极为恼怒，在多个场合毫不留情地斥责杜晓“本位主义”、“不顾全大局”、“对专班组工作极端不负责”。杜晓张了张嘴，最终咽下所有辩解，默默承受——他别无选择。

两年后，移民矛盾基本化解，县里审时度势撤销专班，将重心转向全面铺开的脱贫攻坚。冲刺阶段，为确保精锐出战、打赢硬仗，县里进一步优化调整贫困村帮扶力量。这日，汪部长召集帮扶单位主要负责人会议，宣布调整后的对口帮扶村名单，环顾会场询问意见，言明会后正式行文。

汪部长话音刚落，内心煎熬良久的杜晓，深知此举可能带来的风暴，但想到单位那不到二十号人将面对八十多户的重担，他深吸一口气，鼓足毕生勇气，“腾”地站起身，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：“汪部长，我有事汇报。”这意外之举如同在平静水面投入巨石。会场瞬间安静得能听见针落，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聚焦过来。汪部长显然没料到真有人敢当众提意见，尤其还是这个“刺头”。他眉头骤然锁紧，锐利的目光直刺杜晓，嘴角下撇，毫不掩饰的不解与浓烈的不屑交织在脸上，仿佛在无声质问：“你算什么东西？也配质疑我的安排？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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众目睽睽之下，汪部长强压翻腾的怒意，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：“讲！”

杜晓清晰陈述：县水电局职工总数不足二十人，而刚宣布的调整后帮扶村，有八十多户贫困户。他忧虑单位人力单薄，难以有效开展精准帮扶，唯恐拖累整村脱贫进度与质量，恳请领导体恤实际困难，酌情调整。

话音未落，汪部长脸色已由铁青转为酱紫。未等杜晓完全落座，“砰！”一声，汪部长指节重重敲在桌面，震得茶杯轻颤。“够了！”他猛地站起，声音因愤怒而拔高变调，“都火烧眉毛了！你杜晓还在这里讨价还价、挑肥拣瘦！哪个单位没困难？啊？谁不想轻松点？都像你这样只顾自己那点小算盘，脱贫攻坚这场硬仗还怎么打？我这个组织部长还怎么排兵布阵？！”他胸膛剧烈起伏，目光如刀扫视全场，最后狠狠钉在杜晓煞白的脸上，一字一顿地咆哮：“在座的，都给我听清楚！谁要是对我汪某人今天的安排还有意见，不换思想，那就——换人！”最后两个字，如同冰锥，狠狠刺入杜晓心脏。

他顿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，冷汗涔涔而下，眼前阵阵发黑，只能将头深深埋下，恨不得缩进尘埃里。偌大会场，死寂一片，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。铅笔折断的细微“咔嚓”声在角落里响起，格外刺耳。此刻的杜晓，过往种种如走马灯般闪现，豁然明了：什么帮扶村，什么人力不足，都不过是导火索。领导今日，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，要将自己彻底“清理门户”。

两日后，县委组织部正式发文明确调整村名单。令杜晓意外的是，包括县水电局在内的诸多单位，甚至县委组织部自身的帮扶村，均在汪部长宣布名单基础上作了优化调整。这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缓，心中五味杂陈：自己会上的冒死直谏虽招致雷霆之怒，意见终被采纳。想到那八十多户的压力终于卸下，他竟感到一丝扭曲的释然，甚至觉得这场惊吓与屈辱也算“值了”。

不曾想，仅仅数日后，一纸冰冷的谈话通知便送到了杜晓案头。他被毫无征兆地调整了岗位，“交流”至县档案局任局长。虽仍是一把手，但谁都知道，这地方是众所周知的“养老院”、“清水衙门”，岗位分量与炙手可热的县水电局天壤之别。接到通知那一刻，杜晓手中的电话听筒几乎滑落，脑中一片轰鸣。

更令他始料未及的是，赴新单位报到后，办公室主任递上的第一份文件，便是单位调整后的对口帮扶村名单——赫然是那天汪部长在会上原定给县水电局的、拥有八十多户贫困户的那个“硬骨头”村！原来，会后正式文件中，县水电局那个烫手山芋，被精准地转嫁给了人手更单薄、资源更匮乏的县档案局！汪部长不仅将“思想不开窍、不识抬举”的杜晓一脚踢进了“冷宫”，还强行塞给他一份沉甸甸的“嫁妆”——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。杜晓捏着那份名单，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户主姓名，又环顾这间比县水电局办公室更为空荡冷清的新环境，一股荒诞的悲凉涌上心头。

消息传开，全县哗然。当日参会的局长们心照不宣，私下议论：杜晓那天的“仗义执言”，终究是触了汪部长的逆鳞，这双“小鞋”是量身定做，严丝合缝。事已至此，杜晓唯有无言以对，将所有苦涩咽下。

不曾想，命运之轮再次急转。仅仅半年后，一个爆炸性消息传来：刚平级交流至市水电局担任副局长的汪部长，竟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，已无法履职。直到此刻，笼罩在汪部长身上的神秘面纱才被部分揭开。

原来，八十年代那场席卷全国的特殊敏感事件，曾如阴影般笼罩他。作为当时的名校本科生，他本该前途光明，却因此事牵连，毕业分配时遭遇不公，理想工作化为泡影。其后多年，他郁郁不得志，幸得“贵人”暗中相助，才得以大器晚成，一路青云直上，最终坐上了掌管云沧县干部命运的组织部长宝座。然而，就在他仕途看似即将迎来更高峰——坊间盛传他将就地提拔为县委副书记的关键时刻，晴天霹雳！那位提携他的“贵人”意外落马，汪部长本人也卷入其中，遭人构陷，最终不仅提拔梦碎，更被“发配”般平级交流到市局。

福无双至，祸不单行，双重打击之下，这位昔日叱咤风云的“铁腕部长”，精神世界轰然坍塌。有人说曾在一个黄昏，远远看见病休中的汪部长独自坐在公园长椅上，头上那顶深灰色鸭舌帽压得极低，几乎遮住了整张脸，身形佝偻，暮色中显得异常孤寂落寞。

得知此讯的杜晓，正坐在县档案局略显陈旧的办公室里，窗外是淅淅沥沥的冷雨。他下意识地摸出烟盒，点燃一支。烟雾缭绕中，仕途的起伏跌宕、人情的冷暖炎凉、命运的无常翻覆，如同电影胶片般在眼前交织滚动。他想起汪部长在会上那择人而噬的暴怒，想起自己被打入“冷宫”时的愤懑，也想起那张被鸭舌帽深深遮住的脸。震惊、茫然、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，最终都化作了唇边一声悠长而复杂的叹息。兴许，他们这一路，都走得太累，太沉重了。手中的烟蒂明灭，映着他眼中深不见底的百感交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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